宋清棠裹着月白夹袄从木榻上坐起时,后颈的冷汗正顺着脊椎往下爬——那声音又响了,像是指甲刮过棺材板,带着钝钝的、黏腻的滞涩感。
她摸黑抓起床头的火折子,火星“噗”地窜起时,映得墙根那排验尸工具泛着冷光:铜尺、骨镊、竹片,还有半块没磨完的皂角。
这些东西跟着她从十二岁进义庄,至今己有八年。
“是停尸房。”
她对着窗棂外的夜色轻声道。
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进深潭,惊得梁上的老雀扑棱棱飞走。
停尸房在义庄后院,离她的偏房隔着半条碎石路。
宋清棠套上麻鞋时,特意把骨镊别进袖管——上个月西市有个醉汉闯义庄,被她用这骨镊戳中手腕才老实。
推开门的刹那,风裹着腐叶味灌进来。
她眯眼望向后院,那排灰砖房的窗纸泛着幽蓝,像浸在阴间的水潭里。
“张叔说新收的那具无主尸是今早从护城河边捞的。”
她边走边摸腰间的铜灯,火折子引燃灯芯时,橙黄的光漫开,照见地上两行湿脚印——不是她的,鞋印比她的大两寸,前掌深后掌浅,像是个常挑担子的人。
停尸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的风带着股怪味。
宋清棠的鼻尖动了动,不是寻常尸臭,倒像是...血锈味混着点松脂香。
她攥紧铜灯,一脚踹开木门。
烛火在穿堂风里打了个旋,照见靠墙的木架上,本该用草席裹着的尸体正歪在草席外。
宋清棠的瞳孔缩了缩——那具尸体她今早验过,左腕有道月牙形刀伤,是被凶手用镰刀砍的。
可此刻尸体的右手五指大张,指甲缝里嵌着黑褐色的泥,泛着湿润的光。
“义庄的土是黄黏土。”
她蹲下身,用骨镊挑开尸体右手食指的指甲,泥块簌簌落在草席上,“这是河沙混着腐殖土,护城河边的淤土要更黏,北城菜田的土带点红...”她突然停住,骨镊尖轻轻划过尸体左手腕的刀伤。
今早看时,伤口边缘的血痂是干的,现在却渗出点淡红的血水,像被人重新捏过。
“有人动过尸体。”
她的声音像浸在冰里,“而且是在我回房之后。”
“宋...宋姑娘?”
背后的脚步声惊得她差点把铜灯摔了。
宋清棠迅速转身,铜灯的光劈头盖脸照过去——是杂役李三,青布短打皱成一团,额角的汗顺着络腮胡往下淌,手里还攥着根劈柴用的斧头。
“深更半夜的,您怎么...”李三的声音发颤,斧头柄在他掌心蹭来蹭去,“我、我听见动静,怕有野狗来扒尸,就...”“野狗?”
宋清棠盯着他发灰的嘴唇,“野狗会把尸体的手掰成这样?”
她用骨镊指了指那具尸体张开的右手,“野狗会往指甲里塞北城菜田的土?”
李三的喉结滚了滚,斧头“当啷”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宋清棠瞥见他后颈有道新抓痕,红得刺眼。
“我真不知道!”
他首起腰时,眼眶都红了,“就、就是刚才巡夜,路过停尸房听见动静,我想着...我想着您最怕这些邪祟,就...”“我怕邪祟?”
宋清棠突然笑了,那笑像冰碴子砸在青石板上,“李三,你在义庄干了三年,该知道我宋清棠是吃这碗饭的——鬼见了我都得绕着走。”
她的目光扫过李三脚边的泥印,和尸体指甲里的泥一个颜色。
“李三。”
她的声音突然放轻,“你左脚的鞋尖沾着北城菜田的泥,对吧?”
李三的左脚猛地往后缩了半步。
“宋姑娘!”
苍老的咳嗽声从门外传来。
宋清棠转头,见老仵作张伯柱着枣木拐杖站在月光里,银白的胡子被风吹得乱颤。
他手里举着盏琉璃灯,暖黄的光裹着他,像团护着雏鸟的火。
“张伯。”
宋清棠迎过去,“尸体被人动过,李三...”“我信你。”
张伯打断她,枯瘦的手拍了拍她的肩,“上个月西市那起案子,要不是你看出死者指甲里的金粉,凶手早跑了。”
他转头看向李三,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小李子,你方才说巡夜,可你腰上的钥匙串呢?”
李三的手猛地捂住腰间——那里空荡荡的,本该挂着义庄所有房门的铜钥匙。
“去柴房拿斧头时,掉了。”
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
张伯没接话,只是盯着停尸房的门。
宋清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后颈的寒毛又竖起来了——方才她明明闩上了门闩,此刻木门却大敞着,门闩躺在地上,断成两截。
“这门闩是榆木的,得用斧子劈才能断。”
张伯蹲下身,用拐杖拨了拨门闩的断口,“可李三的斧头刃口是钝的,劈柴都费劲。”
夜风卷着腐叶从门里灌出来,吹得草席哗哗响。
那具尸体的右手突然垂下来,指甲缝里的泥簌簌落在地上,像有人在替它擦干净什么。
“清棠。”
张伯的声音沉下来,“明早带着这具尸体的指甲泥去县衙。
北城区的沈捕头我熟,他断案最是公道。”
宋清棠摸出随身的油纸包,把地上的泥块小心收进去。
她的指尖碰到油纸时,突然想起今早验尸时,这具尸体的右手是攥成拳的——是谁掰开了它的手指,又塞进不属于义庄的泥土?
“李三,你去把柴房的新门闩换上。”
张伯转身要走,又停住,“对了,你后颈的抓痕,明早让王婶给你擦点药。
野狗爪子可没这么尖。”
李三的脸瞬间白得像张纸。
宋清棠跟着张伯往回走时,回头看了眼停尸房。
月光漫过房檐,在地上投下道黑影,像有个人正贴在窗上。
她眯眼细看,却只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
“张伯。”
她轻声道,“您说这世上真有能掰断榆木门闩的野狗么?”
张伯没说话,只是把琉璃灯往她手里塞。
灯芯烧得正旺,暖光裹着她的手,像团不肯熄灭的火。
“清棠啊。”
他的声音像陈年的老茶,“我教你验尸时说过什么?”
“验尸断阴阳,剖骨见人心。”
“对。”
张伯摸了摸她发顶,“人心比阴阳难测,可再难测的东西,也藏不住痕迹。”
更漏在远处敲了三更。
宋清棠回到偏房时,把油纸包塞进枕头底下。
泥块隔着布蹭着她的脸,带着点潮乎乎的凉。
她盯着梁上晃动的灯影,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在敲一面鼓。
窗外的夜露还在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像是有人在数数。
“北城菜田。”
她对着天花板轻声道,“李三的钥匙串,断成两截的门闩,还有后颈的抓痕...”月光漫过窗台,照见她枕边的骨镊泛着冷光。
明天天亮,她就要带着这些痕迹去县衙。
而有些痕迹,才刚刚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