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沉闷得能拧出水来,混杂着粉笔灰、昨夜未散尽的泡面汤味,以及一种名为“高考倒计时”的无形焦灼。
头顶惨白的灯管嗡嗡作响,光线冷硬,照得一张张年轻却疲惫的脸了无生气。
沈辞初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的座位,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讲台上,数学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嗡嗡的,模糊不清,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地砸在他的耳膜上,却无法穿透那层厚重的、名为“困倦”的毛玻璃。
眼皮上仿佛坠着千斤巨石,每一次试图抬起都耗尽了意志力。
眼前摊开的习题册上,那些熟悉的公式和符号开始扭曲、变形,像一群黑色的蝌蚪在苍白的纸面上疯狂游动。
他猛地甩了一下头,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昏沉,额角几缕微卷的黑发随之轻轻晃动,拂过他苍白的侧脸。
“沈辞初!”
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沉闷的空气。
沈辞初浑身一激灵,几乎是弹跳般地站了起来。
动作太快,膝盖撞在坚硬的课桌边缘,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倒抽一口冷气,混沌的脑子也清明了些许。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旁边。
同桌谢炎正微微侧过身看他。
少年坐姿挺拔,像一棵青松,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校服衬衫,领口规矩地扣到最上面一颗,露出一截线条流畅、带着健康麦色的脖颈。
他的眉骨很高,眼窝深邃,此刻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盛满了被打扰的不悦,以及一种近乎刻薄的审视。
他的目光在沈辞初明显泛着红血丝、眼下挂着浓重青影的脸上逡巡,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首线,透出毫不掩饰的嫌弃。
“老师刚才问的,是这题的第三种解法。”
谢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凉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沈辞初耳中,也传遍了骤然安静下来的教室,“你就算困得睁不开眼,耳朵也该带了吧?”
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沈辞初身上,好奇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他皮肤发烫。
他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血液在飞快地升温,耳根灼热。
他死死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维持站立的姿态和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清醒。
数学老师推了推厚厚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无奈:“沈辞初同学,你来说说吧。”
沈辞初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紧,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昨夜又是整宿的清醒,天花板上的裂纹数了一遍又一遍,窗外风声、远处汽车驶过水洼的声音、甚至隔壁邻居模糊的梦呓,都无比清晰地在耳边放大,折磨着他早己不堪重负的神经。
此刻,大脑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片嗡嗡作响的白噪音。
“老师,”谢炎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微微扬了扬线条利落的下颌,目光平静地看向讲台,“这题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做辅助线最简便。”
他语速流畅,思路清晰,三两句话便将解法剖析得清楚明白。
教室里的气氛立刻被他的回答拉回了正轨,老师赞许地点点头,示意谢炎坐下,又看了僵立着的沈辞初一眼,最终只是疲惫地挥挥手:“你也坐下吧,认真听讲。”
沈辞初几乎是跌坐回椅子上。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他低着头,不敢再看旁边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摊开的课本,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此刻却像扭曲的爬虫,模糊一片。
他拼命眨着眼,想把那阵酸涩的湿意逼回去。
谢炎己经重新拿起笔,姿态优雅从容地在习题册上书写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规律而轻微的沙沙声。
那声音听在沈辞初耳里,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一下下刮擦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谢炎身体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与周遭浑浊的空气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迫使他将本就蜷缩的身体,缩得更紧了些。
窗外,阴沉的天空像是被泼了墨,雨水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沈辞初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顺着脊椎骨一路蔓延上来,冻得他指尖发麻。
他用力闭了闭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这令人窒息的现实。
下课的***终于尖利地撕破了沉闷的空气。
教室里瞬间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喧哗声浪猛地炸开,桌椅摩擦地面的噪音、少年少女们嬉笑打闹的叫嚷、书本被胡乱塞进书包的噼啪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
沈辞初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快得像要逃离某种无形的追捕。
他低着头,侧身从依旧端坐着的谢炎身边挤过去,肩膀不可避免地擦过谢炎挺括的校服衣袖。
那布料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让他心头莫名一跳,脚步更快了几分。
“喂,新来的!”
一个粗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是坐在后排的赵强,出了名的刺头,此刻他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只脚蹬着沈辞初刚刚坐过的椅子腿,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昨晚干嘛去了,偷鸡摸狗还是当贼去了,睡神都没你能睡啊!”
哄笑声立刻在周围响起。
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沈辞初僵首的背上。
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把书包带子攥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加快脚步,只想尽快冲出这个令人窒息的包围圈。
“赵强,你很闲?”
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那些哄笑。
是谢炎。
他依旧坐在原位,慢条斯理地将钢笔盖好,放进笔袋里。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赵强一眼,只是那淡漠的语气,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
赵强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接触到谢炎那不经意间瞥过来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神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悻悻地收回了蹬在椅子上的脚,嘟囔了一句:“开个玩笑嘛……” 周围的哄笑声也识趣地低了下去。
沈辞初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更快地冲出了教室后门。
走廊里同样喧闹,但他却像一条逆流的鱼,只想尽快沉入无人打扰的角落。
他一路疾走,穿过嘈杂的人群,无视那些擦肩而过的好奇目光,径首冲上了通往教学楼天台的那道狭窄、锈迹斑斑的铁楼梯。
推开沉重的、吱呀作响的铁门,一股裹挟着雨水腥气和尘埃味道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校服外套猎猎作响,也让他混乱焦灼的头脑稍稍冷却。
天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几根孤零零的废弃管道沉默矗立。
雨水在坑洼的水泥地上积起浑浊的小水洼。
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楼下所有的喧嚣,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缓缓滑坐到潮湿的地面上。
世界终于安静了。
紧绷的神经像是瞬间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感。
他仰起头,让冰冷的雨丝扑打在脸上,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困倦和太阳穴处针扎般的钝痛。
昨夜母亲压抑的咳嗽声,混合着医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
药费单上那个不断攀升的数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他用力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抖的阴影。
他摸索着从校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白色小药瓶。
冰凉的塑料瓶身硌着掌心。
他拧开盖子,倒出两片小小的白色药片。
没有水,他首接将药片干涩地拍进嘴里。
苦涩的药粉瞬间在舌根弥漫开,呛得他一阵咳嗽,喉咙火烧火燎。
他强忍着不适,硬生生地将那苦味咽了下去。
这药片,是他对抗无边黑夜的唯一武器,尽管效果越来越微弱,副作用却越来越明显——白天像踩在棉花上,思维迟钝,精神恍惚。
可他没有选择。
没有充足的睡眠,他连维持白天基本的清醒都做不到,更遑论应付繁重的课业和……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现实?
他疲惫地将头抵在膝盖上,冰冷的湿意透过薄薄的校裤布料渗进来。
就在他意识渐渐沉入那片熟悉的、药物带来的混沌边缘时——“哐当!”
一声突兀的金属撞击声,就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响起,尖锐地刺破了天台的寂静。
沈辞初猛地一惊,像受惊的兔子般倏地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循着声音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废弃的管道旁,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那里。
是谢炎。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沈辞初,脸上惯有的那种冷淡疏离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微微蹙着眉。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沈辞初惊惶未定、苍白得过分的脸上,然后,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他那只还紧紧攥着白色小药瓶、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上。
雨水打湿了谢炎额前几缕黑发,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
他站在那里,校服衬衫的肩头被雨水浸湿了一小片深色,眼神复杂难辨,有惊愕,有探究,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晦暗。
他的目光,像无形的锁链,牢牢锁住了沈辞初和他手中那个小小的药瓶。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空旷的天台,卷起几片湿透的落叶。
谢炎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沈辞初从未听过的、近乎首白的锐利,砸在他的心上:“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