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塑料瓶身硌着掌心,刺骨的寒意却抵不过心底翻涌上来的狼狈和恐慌。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潮湿的地上爬起来,动作仓促又笨拙,沾着泥水的校裤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蹭出更深的污痕。
他没有看谢炎,也不敢看。
只觉得那道视线沉甸甸地压在他背上,像有实质的重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只想逃,逃离这猝不及防的窥探,逃离谢炎那双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低着头,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小兽,撞开那扇沉重的铁门,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
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巨响,撞在门框上,又缓缓弹回,留下刺耳的余音在空旷的天台回荡。
楼梯间昏暗的光线里,他急促的脚步声在逼仄的空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
谢炎那句“失眠?”
和更早那句冰冷的“你就这么想死?”
交替着在脑海里轰鸣,搅得他头痛欲裂。
他冲下最后几级台阶,拐进空无一人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
他掬起一捧水,用力拍在脸上,试图浇灭脸颊上滚烫的温度和眼底翻涌的酸涩。
水滴顺着下巴滴落,砸在洗得发白的校服前襟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像无声的眼泪。
镜子里映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眼里的红血丝蛛网般蔓延,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角,整个人透着一股被雨水和疲惫浸透的颓丧。
他用力闭上眼睛。
放学***像救命的号角。
沈辞初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影,单薄的身影汇入放学的人潮,又迅速被淹没。
他走得飞快,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追兵,只想尽快回到那个狭小、破旧却能暂时隔绝外界的地方。
穿过几条弥漫着饭菜油烟和潮湿霉味的小巷,拐进一个外墙斑驳剥落的老旧小区。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和陈年油垢混合的气息。
他用钥匙打开那扇掉漆的铁门,发出“吱呀”的涩响。
“咳…咳咳咳…” 刚踏进玄关,压抑而剧烈的咳嗽声就从里间传来,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沈辞初的心猛地一揪,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快步走进光线昏暗的卧室。
母亲半倚在床头,瘦削的身体裹在厚厚的旧棉袄里,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颧骨高高凸起。
她捂着胸口,咳得整个肩膀都在剧烈地颤抖,浑浊的眼里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溢满了生理性的泪水。
“妈!”
沈辞初连忙放下书包,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动作熟练地轻拍她的背,“喝点水,慢点…”母亲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喘息稍稍平复,但胸腔里依旧传来拉风箱般的粗重杂音。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儿子,声音虚弱沙哑:“初初…回来了,今天…咳…怎么样?”
“挺好的。”
沈辞初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把母亲身后的枕头垫高了些,“您感觉怎么样,药按时吃了吗?”
“吃了…”母亲疲惫地点点头,目光扫过他眼底的青黑和苍白的脸色,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心疼和深重的自责,“又没睡好,都是妈拖累了你…这病…” 她的话没说完,又被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
“您别这么说,”沈辞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紧紧握住母亲冰凉枯瘦的手,“医生说只要好好养着,会好的!
药费…您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他语气笃定,眼神却下意识地避开了母亲担忧的注视。
安顿母亲躺下,看着她疲惫地闭上眼,呼吸依旧沉重,沈辞初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关好房门。
狭小的客厅里,压抑和沉重的空气并未散去。
他走到那张掉漆的旧饭桌前,从书包最内侧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展开。
是医院的催缴单。
上面那个红色的、触目惊心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死死盯着那几个零,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单薄的纸张被捏得皱成一团,发出细微的***。
白天教室里谢炎冰冷的眼神、赵强的嘲弄、天台上那句惊雷般的质问、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在这一刻疯狂地涌进脑海,挤压着他早己不堪重负的神经。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咙。
他冲到狭小的厨房水池边,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手腕,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抬起头,镜子里的人影双眼通红,眼神里充满了困兽般的茫然和绝望。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夜深了。
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怪陆离地映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变幻着模糊的光影。
老旧的空调外机在寂静中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嗡鸣,隔壁传来模糊的电视声和孩童的哭闹,远处马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声碾过潮湿的路面,留下悠长的尾音……所有的声音,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被无限地放大、扭曲,变成无数根细密的针,钻进沈辞初的耳膜,刺向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首挺挺地躺在硬板床上,眼睛睁得很大,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些被渗水浸染出的、形状怪异的黄褐色污痕。
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休息,可大脑却像一个失控的引擎,在黑暗中疯狂运转,毫无停歇的迹象。
他数天花板上的裂纹,从左边数到右边,又从右边数到左边。
他强迫自己回忆白天数学课上的公式,那些符号却在黑暗中漂浮、旋转,变得面目全非。
他想起催缴单上那个数字,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恐慌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息,冷汗浸湿了单薄的睡衣。
床头柜上,那个白色的小药瓶静静立着,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瓶身。
只要两片…只要两片下去,这无边无际的折磨就能暂时中止,他就能获得几个小时的、死水般的平静。
可是…白天谢炎那双沉静锐利的眼睛,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句“你就这么想死?”
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
他猛地缩回手,仿佛被那药瓶烫伤了。
不行。
不能吃。
他不能再在白天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在课堂上昏睡,在谢炎面前狼狈不堪。
他需要清醒,需要保持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去面对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母亲日渐衰败的生命。
他重新躺下,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些无孔不入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