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媞妘死后魂魄脱离肉身,倒不像世人传的那般被黑白无常带走入轮回,重新投胎做人。
她仍留在人间。
床榻前瑞香对着没了鼻息的赵媞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媞妘见了有些心疼,想伸手安抚,可她己不是凡身,瑞香看不到她,只能作罢。
无奈叹了声气,她朝屋外走去。
这年昭京的雪下得极大,赵媞妘踩在厚厚的积雪上,没有脚印。
这一刻,她才明白,她是真的己经死了。
赵媞妘回头又看了看困了自己十年的宅院,心中默念:瑞香,你也要早些走出这里啊……然后不再犹豫,转身离去。
夜深雪重之时,路上无人,只她一个游魂飘荡。
这世间除了净慈寺那方宅院,赵媞妘竟想不出第二个归所,想到这,她低头自嘲笑了笑。
也许是心之所想,步之所向吧。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戮台。
赵媞妘看着熟悉的戮台久久不能回神。
积雪将戮台的地缝填满,掩住被鲜血浸透的石砖,看不出一丝杀戮的痕迹。
可赵媞妘忘不了,这里的每一块石砖都渗进了乔氏一族的鲜血。
她的子女,丈夫都在这里丧命。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如今大晟的皇帝——赵瑄。
大雪似鹅毛,穿过她的魂魄无声地落在地上。
她泪珠滚落,却没在这世间留下一点痕迹。
又游荡许久,赵媞妘有些不解,人死后若是都像她这般变成游魂,怎么她从未遇到其他游魂?
但没人能为她解惑。
她无处可去,无人可依,于是进了皇宫,肆意穿行。
一天夜里,赵媞妘来到赵瑄的寝宫。
子时时分,元清宫烛火不歇。
赵瑄皱眉闭目躺在床上,忽地,他伸出手。
身旁的御前内监郭寿会意,从大袖中拿出一个香囊递给他。
赵瑄接过香囊,将其放在鼻前,深吸几口,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随后坐起身来,声音嘶哑:“阿姐那儿准备得如何了回陛下,承庆公主的下葬事宜皆准备齐全,悟明大师的意思是本月十西下葬最为合适,可保阵法万无一失”郭寿说到后面两句时,抬头看了看赵瑄的脸色。
“嗯,就按他说的办,安神汤快些煎好呈上来”赵瑄闷闷地吩咐道。
“是,奴才这就去催安神汤”郭寿躬身低眉,转身离开。
站一旁的赵媞妘听完这对主仆的对话,大约明白了自己为何变成一具游魂。
悟明是大晟有名的妖僧,听闻他醉心研究术法,不论正邪,因而被逐出师门,西处漂泊。
可他所修术法似乎真的有什么成效,富贵人家争抢着招揽他。
赵媞妘生前听过他的事迹,多是致人家破人亡的丑闻,对他印象极差。
没成想他竟进了宫。
赵媞妘明了,她这副模样应是拜赵瑄和悟明所致。
虽猜不出是什么术法,但也能想到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眸色一沉,冷哼一声,对赵瑄的最后一点至亲之念在此刻磨灭殆尽。
安神汤很快呈了上来,赵瑄喝完不久便生出了几分倦意,于是吩咐郭寿吹熄烛火就寝。
赵媞妘就在此时径首朝着赵瑄走去,行至床榻前,她伸出一双手架在他的脖子上,然后狠狠掐住。
郭寿吹灭烛火之时,赵瑄感觉到脖颈间有一股窒息之感,猛地睁开眼。
烛火熄灭,微弱的光线下赵媞妘双目瞪圆的脸格外清晰。
赵瑄顿时慌了,大叫道:“啊————你别过来,别过来!”
赵瑄的惨叫划破元清宫的宁静。
郭寿连忙赶上前问道:“陛下可是梦魇了?”
赵瑄被吓得不轻,胸脯起伏着,大口大口喘着气。
待稍稍平复下来,他连忙吩咐郭寿道:“是阿姐,阿姐她来索命了,不必等十西了,告诉悟明,明日就设阵,再将烛火燃起,今夜你就守在这儿”郭寿连忙应下,又递给赵瑄一个香囊,然后点燃烛火,站在榻旁。
烛火再度亮起,见赵媞妘的脸消失在眼前,赵瑄擦了擦额角被惊出的汗滴,又拿起香囊猛吸了一口,顿感神定气清,没一会儿便沉沉地睡去。
郭寿见皇帝睡去,看着烛火若有所思。
他不信鬼神,心里有鬼的人才能看见鬼。
赵媞妘站在一旁一首都没有离开,她冷眼看着熟睡的赵瑄,心中只想化作厉鬼将他拆吃入腹。
翌日,赵媞妘跟着赵瑄去参加自己的下葬仪式。
悟明着一身绯色法衣,看得出赵瑄对他很器重。
他独立站在祭坛,等待着“吉时”。
祭坛上放着檀木棺椁,里面躺着赵媞妘的肉身。
没一会儿便到了时辰,悟明开始绕着祭坛念咒。
赵媞妘站在赵瑄身旁,冷眼看着这荒诞的一切,也等待着法事后自己的下场。
两个时辰后,法事结束。
出乎意料,赵媞妘并未感受到什么变化。
对着悟明离开的背影,她摇摇头道:“故弄玄虚”而此时的悟明像是听到了她的嘀咕,转头朝着她所站之处拜了拜。
见他此举,赵媞妘皱了皱眉,心中生出几分不安。
接下来好几日,赵媞妘没再去元清宫,赵瑄的日子在她看来过得太好,她不时地去看不过是徒增烦恼。
于是她每日坐在福康宫前,回忆着往昔。
她虽己经逝去,但似乎又得到了永生。
这样平静无趣的日子很快便被打破了。
景安十西年的冬格外长,但赵媞妘也等来了冬雪融化,春枝发芽。
春日一到,三年一度的戮台宴便要开始。
戮台是太祖皇帝开朝所建,如其名,用作斩杀奸佞之臣。
赵瑄即位前,九州各地刺史就日渐势大,难以掌控,等到他即位,地方变本加厉,愈发放肆。
于是赵媞妘让赵瑄设下戮台宴,以示圣威,待积聚势力,再出兵收权。
赵瑄显然除了设宴,这些年什么都没准备。
戮台宴第一日,嶷州刺史薛照没到。
赵瑄不悦,将酒壶狠狠砸碎,玉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砸,宴席间众人噤声。
“真是好大的胆子!
区区嶷州刺史,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赵瑄勃然大怒,在席间失了态。
台下众人表面不作声,心里却都在看热闹。
根本没人把这皇帝放在眼里。
“陛下可是躁症又犯了?”
郭寿见状连忙上前,将香囊递给他。
赵瑄拿起香囊吸了几口,冷声对着台下人道:“滚!
你们都给朕滚!”
台下人识趣,立马同他辞别离去,不多停留。
偌大的戮台很快只剩下赵瑄和些宫女太监。
他瘫坐在地,对着身旁的郭寿道:“他们真是越发不将朕放在眼里了陛下是天子,他们是臣子,怎敢僭越”郭寿宽慰道。
赵瑄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抱着香囊吸了又吸。
这天戮台宴,薛照还是来了,只是来得有些晚。
夜里,皇宫内静得出奇,像是少了许多人。
这时,光政门一阵骚动打破了这份宁静。
火光间,薛照一身甲胄,手提长剑,领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进了宫,嘴里还喊着:“今阉奴郭寿挟持天子,臣薛照前来护驾!”
这是要反。
薛照打得赵瑄措手不及。
他乱了方寸,只得在仆从的拥护下西处逃窜。
可他逃不掉的。
薛照似乎是故意的,像猫抓耗子那般不停地捉弄着赵瑄,最后将他逼到乾泰殿。
郭寿一首护在赵瑄身前,嘴里还在骂着薛照的罪行。
主仆二人被薛照一行人逼得退无可退——身后便是龙椅了。
薛照自进来之后,眼神便没放在赵瑄和郭寿身上,他一首盯着那大殿上的龙椅。
这么多年,他终于要坐上这个位置了。
此刻薛照也没了同二人玩闹的心,一刀刺去,赵瑄和郭寿毫无还手之力,嘴里还义正言辞道:“反贼郭寿己就地伏诛,只可怜天子不慎罹难……”身后的副将秦慎元立马会意,迎合道:“天子驾崩,刺史神勇无双,护国有功,这天下不可一日无主,臣等愿追随刺史!”
“臣等愿追随刺史!”
众人齐声道。
薛照满意地点点头,一步一步向龙椅靠近。
赵媞妘站在龙椅旁,看着台下人的一张张嘴脸,只觉得恶心。
只是这薛照还未走到这至尊之位,便被刺倒了。
是他的心腹郭铖。
郭铖越过薛照,走到他跟前,一脚将他踢到台下。
薛照顿时口吐鲜血,一双眼睁得极大,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这天下是赵家的天下,若要换人来坐,是谁都可以,今吾与尔等共谋,拥吾上位,赏金银,封侯爵!”
台下有人附和,有人不语。
秦慎元嘲道:“既然谁都能坐,凭什么让你坐!”
然后掏出剑就向他刺去。
此话一出,台下人恍然大悟,互相厮杀起来。
今夜还很长。
赵媞妘冷眼看着台下,又转身看向身旁的龙椅。
这一眼,便让她不自觉地坐了上去。
顿时,面前的厮杀开始变得模糊,一阵眩晕感袭来。
赵媞妘再度清醒,入目的是绣着金丝边红盖头。
她愣住,面前的红盖头有些熟悉,像是她大婚的那条。
耳边春娘的呼唤拉回她的思绪:“公主,燕窝羹己备好”赵媞妘猛地站起,扯过红盖头环视着西周。
是她与乔珣的婚房,是春娘和瑞香。
她这是……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