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竟然穿越曹髦?冰冷的触感,像一块刚从寒潭深处捞起的玄铁,紧紧贴着后背。
坚硬,硌人,毫无活人卧榻应有的暖意。李世民猛地吸了一口气,
股浓烈而陌生的气息瞬间灌满了胸腔——那是某种极其厚重的香料在青铜兽炉中闷烧的味道,
郁烈、沉滞,几乎令人窒息。他霍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
并非熟悉的太极宫承乾殿那高阔的藻井与柔和的宫灯。眼前是一片幽深得近乎墨色的穹顶,
粗大的、未经细致打磨的梁木横亘其上,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原始力量。空气粘稠而凝滞,
弥漫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浓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木头与灰尘混合的腐朽气息。
这是何处?!念头刚起,一股剧烈的眩晕便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颅骨之内,
无数破碎的画面、混乱的声音、不属于他的情感洪流般冲垮了神智的堤坝。
铁蹄踏破宫门的轰鸣,刀剑劈开血肉的闷响,绝望的嘶喊,还有……还有一支冰冷的箭簇,
带着刺耳的尖啸,破开甲胄,撕裂血肉,精准无比地贯穿了他的喉咙!“呃!
” 喉咙深处爆出一声压抑到变形的痛呼,李世民的手不受控制地猛地抬起,
死死扼住自己的颈项。指尖触及的皮肤温热,
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微微凸起的、纵贯喉结左侧的狰狞伤疤!那触感如此真实,如此熟悉,
正是那支来自血脉至亲的利箭留下的死亡印记!但此刻,这具身体……李世民惊骇地低头,
看到的不是自己饱经战阵、布满旧伤的强健身躯。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异常白皙、骨节分明却明显属于少年人的手,
包裹在宽大得有些累赘的玄色丝绸袖袍之中。不!这不是他的身体!“陛下?陛下可是醒了?
” 一个尖细、带着明显谄媚与惶恐的声音在近旁响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李世民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猛地循声侧头。距离卧榻不远,
一个身着深青色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正跪伏在地,头几乎要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
身躯因紧张而微微发颤。那宦官微微抬起的脸上,
写满了对榻上之人的畏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本能的奴性。陛下?宦官?
装束……这场景……脑中那翻腾的混乱洪流骤然间被一股冰冷的意志强行分开、沉淀、凝聚。
无数碎片拼接起来,指向一个他绝不敢相信的答案。
甘露五年……正月……大魏天子……曹髦!他,李世民,开创贞观盛世的天可汗,
竟在饮下那杯牵机药酒、魂归九幽之后,转生成了三国末年的傀儡皇帝——曹髦!
一个历史上因反抗权臣司马昭而被当街弑杀的少年帝王!
强烈的荒谬感与冰冷的现实感交织着,几乎让他再次窒息。
他下意识地再次抚上颈侧那道致命的旧疤。前世的利箭穿喉,
今生的傀儡命运……这具稚嫩躯壳里,此刻囚禁着的,
是曾让整个关陇为之震颤、让突厥闻风丧胆的帝王之魂!“陛下?”那宦官见他没有回应,
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带着哭腔,“太傅……司马大将军已在殿外等候多时,言有军国重事,
需即刻面禀陛下……”司马……大将军!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无形的冰锥,
瞬间刺穿了李世民混乱的思绪,带来一片刺骨的清明与前所未有的警惕。司马昭!
前世翻阅史册时,那个“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权臣形象,此刻无比清晰地跃入脑海。
而现在,这个掌控着大魏帝国真正命脉的枭雄,就在殿外!李世民深深吸了一口气,
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那浓郁得令人窒息的熏香,此刻反而成了他稳定心神的锚点。
他缓缓放下扼住咽喉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扫过跪伏的宦官,
扫过这间陌生而压抑的寝殿,最终落在那面置于角落、蒙着薄尘的青铜菱花镜上。
镜面昏黄模糊,映出一张陌生的少年面孔。苍白,瘦削,
眉宇间残留着挥之不去的惊惶与稚气,唯有那双眼睛深处,仿佛有沉寂的火山在苏醒,
透出一种与年龄和处境截然不符的、令人心悸的沉静与锐利。这便是曹髦。
这便是他此刻的躯壳,他唯一的战场。“更衣。”李世民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
却异常平静,不容置疑。那沙哑之下,
似乎还潜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前世帝王的威严。宦官如蒙大赦,
连滚爬爬地起身,动作麻利得近乎夸张,捧来一套繁复沉重的帝王朝服——玄衣纁裳,
十二章纹,沉重得如同枷锁。几名宫女无声地涌入,动作轻柔却带着训练有素的冰冷,
为他一层层穿上这象征至高权力、此刻却更像囚服的冕服。宽大的衣袖垂落,
掩盖住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冰冷的冕旒压在额前,十二串白玉珠帘垂落眼前,
将视线切割成碎片,也为他审视即将到来的风暴增添了一重天然的屏障。他挺直了背脊。
这具少年身体单薄,但当他挺直腰背时,一种无形的气场悄然弥漫开来。
不再是那个惊恐茫然的曹髦。他是李世民。
是曾在千军万马中浴血搏杀、在朝堂诡谲中翻云覆雨的天策上将!“宣。” 一个字,
清晰地吐出。宦官尖细的嗓音穿透厚重的殿门:“陛下宣——大将军司马昭觐见!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门外天光骤然涌入,刺得人眯起眼睛。
光影交错中,一个身影迈着沉稳而极具压迫感的步伐,踏入殿内。来人身材并不算特别高大,
甚至略显矮壮,但每一步踏在金砖之上,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让整个空旷的寝殿都为之轻轻震颤。他身着玄色甲胄,外罩绛紫公服,腰悬长剑,
剑柄上镶嵌的宝石在光线下反射出刺目的冷光。甫一入殿,
一股混杂着铁锈血腥与权势熏灼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瞬间压过了殿内浓重的熏香。
这便是司马昭。他并未如那宦官般跪拜,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极其简略的臣礼。
头颅抬起时,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穿透摇曳的冕旒珠帘,直刺向端坐榻上的少年天子。
那目光锐利、阴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仿佛穿透皮囊,
要看清这具躯壳里灵魂的底色。“臣司马昭,参见陛下。”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在这寂静的殿宇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人心上。洪亮之下,
是磐石般的自信与不容置疑的强势。李世民,或者说此刻的曹髦,端坐不动。
冕旒的珠帘在他眼前轻轻晃动,
将司马昭那张留着短髭、棱角分明却透着阴狠的脸切割成模糊的光影。
他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异——那是对榻上少年今日异常沉静姿态的短暂困惑。
但这惊异瞬间便被更深沉的探究和掌控欲所取代。前世,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
那些自以为掌控一切的枭雄,那些在他面前色厉内荏的对手……最终,都匍匐在了他的脚下。
一股久违的、混合着战意与冰冷算计的激流,开始在胸中悄然涌动。但面上,他不动如山。
“大将军免礼。” 曹髦的声音透过珠帘传出,平静无波,
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符合少年天子的微哑,“深夜入宫,所为何事?
”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感,目光却透过珠帘的缝隙,
锐利地捕捉着司马昭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司马昭直起身,目光并未离开御座。“陛下,
”他声音沉缓,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逆贼诸葛诞,勾结东吴,据寿春叛乱,
其势甚嚣尘上!臣弟司马伷、大将石苞、州泰等,已率王师精锐合围,然贼凭坚城,
负隅顽抗,久攻不下。淮南之地,乃国之粮仓,社稷命脉,不容有失!臣忧心如焚,
特来请旨。”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更加锐利,如同盯住猎物的鹰隼,“此战,
关乎大魏国运!非举倾国之力,雷霆一击,不足以荡平妖氛,震慑宵小!臣请陛下明旨,
授臣全权,调度天下兵马粮秣,以克顽敌!”全权调度!天下兵马粮秣!每一个词,
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殿中。这已不是请旨,这是赤裸裸地索要帝国的最高权柄!
寝殿角落侍立的几个小宦官,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地砖的缝隙里。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那股浓烈的熏香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血腥的铁锈味。
李世民端坐于御座之上,冕旒珠帘遮蔽了他大半面容,唯有一片沉静的阴影。
司马昭那鹰隼般锐利、带着强烈压迫感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珠帘,刺入他的灵魂深处,
搜寻任何一丝软弱或反抗的迹象。全权调度?倾国之力?前世玄武门血雨腥风,
他亲手斩断兄弟情谊;登基之初,颉利可汗兵临渭水,长安震动……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
哪一次不是倾国之危?那些关陇门阀、山东豪族,哪个不是桀骜难驯,视皇权如无物?
最终如何?还不是被他或铁腕镇压,或怀柔分化,尽数收服!一个寿春之叛,
一个拥兵自重的权臣,就敢在他面前如此咄咄逼人,索要国之重器?一股凛冽的杀意,
如同冰封千年的寒流,骤然从灵魂最深处升腾而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这具名为曹髦的年轻躯体,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来自异世帝王的冲天怒意,
颈侧那道早已结痂的旧疤,竟隐隐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前世那支利箭的冰冷,
再次洞穿了时空!痛!剧痛!这痛楚如此真实,如此清晰,绝非幻觉!
是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恐惧?还是冥冥之中某种残酷的警示?
李世民的手指在宽大冕服袖袍的掩盖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带来另一股尖锐的刺痛,强行压制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凛冽杀意和颈侧的幻痛。不能!
绝不能在此刻泄露分毫!这具身体孱弱,羽翼未丰,这洛阳宫城,甚至这偌大的魏国,
尽是司马家的爪牙!此刻掀桌,无异于自取灭亡!前世渭水之畔,面对颉利十万铁骑,
他尚能隐忍求和,韬光养晦。今日这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杀意如潮水般退去,
留下冰冷的礁石。痛楚依旧,却已化为清醒的刻度。司马昭的目光依旧锁定着他,
那里面除了审视,似乎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榻上的少年天子,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带着金铁摩擦般的滞涩感。终于,曹髦缓缓抬起了手。
那动作甚至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略显生涩的迟缓。他伸向腰间悬挂的玉组绶带。
指尖触及的,是一枚冰冷坚硬的物件——虎符!青铜铸就,形如猛虎,一剖为二,一半在君,
一半在将。合符方能调兵!此乃掌控帝国兵戈的至高信物!曹髦的手指,握住了那半枚虎符。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沉甸甸的、属于权力的质感。他微微用力,
将那半枚虎符从繁复的绶带中解下。动作很慢,似乎带着千钧重负。然后,他向前倾身,
隔着冕旒珠帘的摇晃光影,将那只握着虎符的手,朝着下方司马昭的方向,
缓缓地、异常平静地递了过去。“大将军……” 曹髦的声音响起,
依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微哑,却平静得如同深潭古井,听不出半分波澜,“劳苦功高,
为国柱石。值此危难之际,朕心甚慰。”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珠帘,
落在司马昭那张写满惊疑的脸上。“淮南之事,关乎国本,朕……深以为然。
” 虎符在他掌心,在透过殿门缝隙射入的光线下,反射出幽冷的微光,“朕年少识浅,
于军国重事实在……力有不逮。这调兵之权,大将军……代朕执掌便是。”话音落下,
那只握着虎符的手,又向前平稳地递出了一寸。“朕,信重大将军。” 最后几个字,
他说得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殿中激起无声的巨浪。时间,
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寝殿内,落针可闻。角落里的宦官们连呼吸都屏住了,
身体僵直如木偶,只有眼珠子因极度的惊骇而微微颤动。他们无法理解,
更无法相信眼前所见——象征着帝国兵戈的虎符,竟被陛下如此轻易地、主动地,
递给了大将军司马昭!司马昭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
预料之中的得意?有,但极其短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丝微澜便迅速沉没。
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惊疑!
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少年天子那只递出虎符的手上,仿佛要透过那白皙的皮肤,
看清里面流淌的究竟是血液还是别的什么。那平静的语调,
那坦然递出重器的姿态……与他预想中少年天子的惊恐、抗拒、或强作镇定截然不同!
这不合常理!绝不合常理!一个被圈养在深宫、朝不保夕的傀儡,怎会有如此举动?是试探?
是陷阱?还是……这少年背后,隐藏着他尚未察觉的力量?惊疑如同冰冷的毒蛇,
缠绕上司马昭的心头。他下意识地,极细微地,身体向后倾了半分。
那是猛兽骤然面对未知威胁时,本能的警惕!然而,虎符就在眼前。那冰冷的青铜光泽,
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那是他司马家汲汲营营、梦寐以求的至高权柄!唾手可得!
短暂的死寂被打破。司马昭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吞咽声。他猛地向前一步,
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右手闪电般伸出,一把攫住了那半枚虎符!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仿佛生怕对方下一刻就会反悔收回。
冰冷的青铜虎符入手,沉甸甸的分量瞬间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在了他的心头。那真实的触感,
驱散了几分惊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感——权力在握的灼热!
“臣——”司马昭的声音陡然拔高,洪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他单膝跪地,
动作却依旧带着武将的刚硬,“谢陛下信重!臣必当肝脑涂地,荡平淮南,以报陛下天恩!
” 他低下头,目光却依旧上挑,紧紧锁住御座上那张被珠帘遮掩、模糊不清的少年脸庞。
试图从那片阴影中,再捕捉到一丝端倪。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那少年天子,
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大将军请起。” 曹髦的声音依旧平稳,
听不出喜怒,“军情如火,朕便不多留大将军了。望大将军……早日奏凯。” 最后四个字,
他说得异常清晰。“臣,告退!” 司马昭不再犹豫,握紧虎符,霍然起身。
甲叶发出铿锵的摩擦声。他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御座,那目光复杂难明,旋即转身,
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绛紫色的袍角在冰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带着一股胜利者的气势,却也隐隐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隔绝了内外。寝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青铜兽炉中,
那浓郁的熏香还在无声地燃烧、弥漫。角落里的宦官们,直到此刻,
才敢发出细微的、劫后余生般的抽气声。他们偷偷抬眼,望向御座。
只见少年天子依旧端坐如松,冕旒珠帘垂落,纹丝不动,仿佛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
唯有那宽大玄色袍袖的深处,无人得见的阴影中,一只手,正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紧!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带来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楚,
远不及颈侧那道旧疤传来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撕裂感!虎符……交出去了。
李世民曹髦缓缓闭上眼。前世金戈铁马的喧嚣,玄武门之夜的腥风血雨,
渭水之盟的屈辱隐忍……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碰撞、融合。最终,
定格在司马昭攫取虎符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疑与贪婪。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几乎微不可闻地从他紧抿的唇间逸出。司马昭,
你拿到了虎符。你以为你拿到了帝国的命脉?你可知,你拿走的,不过是一枚催命的符咒!
前世,他能让那些盘根错节、实力雄厚的关陇门阀俯首帖耳,靠的从来不是一枚冰冷的虎符!
是人心!是制衡!是阳谋与铁腕交织的帝王之术!你司马家,根基在河内,
倚仗的是军功新贵和寒门爪牙。比起那些传承数百年的关陇巨族,你们……还嫩得很!
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意志所取代。
那是一种久经沙场、掌控全局的猎手才有的耐心与冷酷。宽大的袍袖内,
那只紧握的、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指尖探入袖袋深处,
触碰到一卷质地坚韧、带着墨汁微腥气息的帛书。
那是在他“醒来”、确认身份后的短暂间隙,凭着前世记忆,以惊人的意志力和手腕,
强忍着身体的虚弱与混乱,蘸着心头血与墨汁,在灯下疾书而成的东西!
他的手指抚过帛书卷起的边缘,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却奇异地安抚了颈侧旧疤那顽固的刺痛。帛书之上,字迹狂放而有力,力透纸背,
与他此刻少年躯壳的孱弱截然相反,透着一股破釜沉舟、吞吐天地的气势:《屯田令》!
——如何以军屯、民屯双管齐下,将无主荒地、战乱抛荒之地尽数收归国有,
由朝廷直接掌控,招募流民、安置军户,广积粮秣于官仓,而非地方豪强之手!
此乃釜底抽薪,断汝司马家根基粮道之策!当年司马懿如何起家?靠的不就是屯田积粮,
养活了自家的私兵部曲?如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考功新法》!
——如何打破门第桎梏,以实绩而非家世擢升官吏!明考课,严黜陟!
将那些依附司马家的庸碌之辈、尸位素餐之徒,从朝廷的要害位置上,
一点点、一寸寸地剔出去!换上真正有才干、或至少能被“功名”二字拉拢的寒士!
瓦解其党羽,此乃分而化之!还有……联络!
那些散落在各地、或被司马家排挤压制的前朝老臣、宗室残余……名单已在心中。第一步,
便是那位因与司马师不和而被排挤出中枢、此刻正赋闲在家的老将——郭淮!
此人在雍凉军中威望甚重,且与司马家素有旧怨……冰冷的杀意并未消散,而是沉潜下来,
化为更加致命、更加耐心的毒液,在血管中无声流淌。李世民曹髦缓缓睁开双眼。
冕旒珠帘在他眼前轻轻晃动,切割着殿内昏沉的光线。透过缝隙,
他看到跪伏在地的宦官们依旧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的羔羊。
他微微抬起那只刚刚松开、掌心犹带血痕的手,宽大的袍袖垂落,恰好掩盖了一切。指尖,
轻轻捻动着袖袋中那卷沉甸甸的帛书。司马昭,你拿到了虎符。你以为棋局已定?错了。
李世民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原上裂开的一道细缝。棋局,
现在才真正开始。朕落下的第一子,便是这枚虎符。接下来,该你了。
第二章 暗流殿门沉重的闭合声如同闷雷滚过,余音在空旷的寝殿内嗡嗡作响,久久不散。
那浓郁得令人窒息的熏香似乎也被这声响震得停滞了一瞬,随即又以更顽固的姿态弥漫开来,
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御座之上,冕旒珠帘之后,李世民曹髦依旧端坐如石雕。
宽大的玄色袍袖垂落,掩盖着那只刚刚松开、掌心残留着深深月牙状血痕和粘腻湿冷的手。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此刻正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颈侧那道旧疤,在司马昭离去后,
那股尖锐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幻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如同附骨之疽,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与掌心火辣辣的刺痛交织在一起,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脆弱与此刻处境的凶险。
“陛……陛下?” 角落里,那个为首的中年宦官终于鼓足了天大的勇气,
声音抖得像风中落叶,试探着唤了一声。他匍匐着向前挪了半步,
头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地砖上,“陛下可……可要传御医?或是……进些安神的汤药?
” 他不敢抬头,只能从那片死寂中捕捉一丝天子的动静。方才那主动递出虎符的一幕,
太过惊世骇俗,也太过诡异,让他心惊胆战,摸不清这位少年天子的脉门。
李世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熏香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微弱的眩晕。
他强迫自己忽略颈间的剧痛,忽略掌心的湿黏,
忽略这具身体深处传来的、属于原主曹髦的、对司马昭深入骨髓的恐惧残响。“朕,无碍。
” 声音透过珠帘传出,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比之前更加沙哑干涩,
仿佛喉咙被砂纸磨过。他微微动了动身体,沉重的冕服发出窸窣的摩擦声。“都退下吧。
朕……想静一静。”“诺……诺!” 那宦官如蒙大赦,连忙叩头,
带着同样抖如筛糠的几名小宦官,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倒退着爬出了寝殿。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这一次,殿内只剩下他一人。绝对的死寂降临。唯有青铜兽炉中,
香料燃烧时发出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像某种不祥的计时。光线透过高窗,
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道狭长而惨淡的光柱,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地沉浮,
如同这风雨飘摇的帝国命运。李世民的目光,落在那面角落的青铜菱花镜上。
昏黄的镜面模糊地映出他此刻的身影:玄衣纁裳,冕旒低垂,
少年单薄的身形被包裹在沉重的帝王服饰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不堪重负。
唯有那双眼睛,在镜影的扭曲中,
依旧透出一种与周遭环境、与这具身体年龄都极不相称的冰冷与幽深。
他缓缓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掌心,几道深红的血痕清晰可见,丝丝缕缕的血迹尚未完全凝固。
他凝视着,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一件需要评估价值的器物。力量……太弱了。
这具身体,别说挽强弓、驭烈马,就连刚才死死攥紧拳头对抗那滔天杀意和幻痛,
都几乎耗尽了他此刻仅存的体力。前世那具千锤百炼、能在千军万马中冲杀的身体,
早已化为尘土。如今这曹髦的躯壳,就像一件精美却极易碎裂的瓷器,
如何承载他胸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和冰冷的铁血意志?颈侧的旧疤又是一阵尖锐的抽痛,
如同毒蛇噬咬。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这不是幻觉!
这痛楚如此真实,如此顽固!
它仿佛成了这具身体与前世亡魂之间唯一的、也是最残酷的纽带。每一次剧痛袭来,
都像是在提醒他前世的结局——被至亲利箭穿喉,功业尽付东流!难道这一世,
也要重蹈覆辙?被另一个“兄弟”——那个鹰视狼顾的司马昭,当街弑杀?“不!
” 一个无声的、却带着撕裂灵魂般决绝的意念在心底咆哮!前世饮恨,岂能今世重演?!
他是李世民!是踏着尸山血海、踩着兄弟骨肉登上至尊之位的天策上将!
是开创煌煌盛世的贞观天子!他的骄傲,他的意志,岂能容忍再次的失败?!
即便这具身体孱弱如风中残烛,即便此刻身处绝境犹如囚笼困兽,他也绝不允许!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属于帝王的、近乎偏执的骄傲与不甘,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爆发!
瞬间压倒了肉体的痛楚与虚弱!那是一种超越生死、超越时空的强悍意志!他猛地睁开双眼!
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在燃烧!所有的惊疑、恐惧、虚弱感,
在这一刻被这股狂暴的意志力强行撕碎、驱逐!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属于猎手的专注!
手掌的刺痛还在,颈间的撕裂感犹存,但已无法再撼动他的心神分毫。
它们变成了冰冷的刻度,丈量着屈辱的深度,也淬炼着复仇的决心。他霍然起身!
沉重的冕服拖曳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几步走到御案前,
上面堆叠着一些散乱的简牍和帛书——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礼仪文书或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
象征着天子被彻底架空的悲哀。他粗暴地将那些无用的东西扫到一边,发出哗啦的声响。
动作间,宽大的袍袖拂过案角一盏造型古朴的雁足铜灯,灯焰猛地跳跃了一下,
光影在他脸上剧烈晃动,更添几分冷厉。他俯身,从袖袋深处,取出了那卷帛书。帛卷展开,
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狂放、遒劲,力透帛背,
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屯田令》、《考功新法》……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燃烧!
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刻刀,扫过帛书上的字句。屯田!前世他深知“国以民为本,
民以食为天”的道理。这曹魏天下,自太祖武皇帝起,便以屯田立国,养活了百万大军,
支撑了统一北方的伟业。然而如今,那些遍布州郡的屯田,
有多少早已被司马家及其爪牙巧取豪夺,成了他们的私产?
成了他们豢养私兵、对抗中枢的粮仓?帛书上的策略清晰无比:以淮南战乱、流民四起为由,
重启朝廷直属的大规模军屯、民屯!将无主荒地、战乱抛荒之地尽数收归国有!
由朝廷直接派遣得力干员必须是绝对忠于皇权、或至少能被利益拉拢的寒门管理!
招募流民,安置军户,广积粮秣于官仓!此乃釜底抽薪!一旦成功,
便等于扼住了司马家遍布地方、赖以生存的经济命脉!当年司马懿如何崛起?
靠的不就是掌控屯田,积累了庞大的财力和私兵?如今,他李世民,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还有考功!九品中正制,早已沦为门阀士族垄断官位、互相吹捧的工具。那些占据要津的,
多是司马家的姻亲故旧、门生爪牙,庸碌无能却盘根错节。帛书上所书新法,
核心便是“唯才是举,明考课,严黜陟”!打破门第限制,以实绩论升迁!
他要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那些依附司马家的蠹虫,从朝廷的肌体上,
一点点、一寸寸地剔出去!换上可用之人,哪怕只是暂时可用!瓦解其党羽,分而化之!
然而,目光落在帛书最后那几行匆匆写下的名字上时,李世民眼中的火焰微微凝滞了一瞬。
郭淮……郭伯济……这位功勋卓著、曾都督雍凉诸军事的老将,是曹魏军中硕果仅存的元老,
威望极高。更重要的是,他与司马家素有旧怨!尤其是司马师掌权时,
曾因战略分歧和权力倾轧,将郭淮明升暗降,排挤出核心军权圈,令其赋闲在家。此人,
本应是撬动司马家军事根基最有力的支点!可……一股冰冷的现实感瞬间浇灭了刹那的火焰。
李世民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郭淮”这个名字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猛地想起!
前世阅览史籍时,那惊鸿一瞥的记载!正元二年……郭淮病卒!而此刻,正是甘露五年!
距离正元二年254年,已过去整整四年!郭淮……早已不在人世!
他费尽心思想要抓住的这根救命稻草,早在四年前,就已随黄土湮灭!“该死!
” 一个无声的诅咒在胸腔中炸开!巨大的失落和瞬间涌上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
几乎将他淹没。计划尚未开始,最重要的一环已然断裂!这历史的车轮,
冷酷无情地碾碎了他基于“记忆”的第一个精密算计!颈侧的旧疤再次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
仿佛在嘲笑他的失算。李世民的身体晃了一下,单手撑住冰冷的御案边缘。
案上铜灯的火焰跳跃着,将他撑在案上的手影投射在墙壁上,
那影子因身体的微颤而显得扭曲不定。难道……真的无路可走了吗?不!绝不可能!
他猛地直起身!眼中的挫败感被一种更加疯狂的狠厉所取代!郭淮死了,但郭淮的旧部呢?
郭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呢?难道就随之一同烟消云散了?
那些被司马家排挤、打压的军中宿将、失意宗室、前朝老臣……难道都死绝了不成?!
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一双手,
去触摸这宫墙之外、洛阳城中、乃至整个魏国疆域内那汹涌的暗流!需要找到一个缝隙,
哪怕再微小,也要楔入进去!“来人!” 李世民猛地转身,朝着紧闭的殿门,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沙哑威严。殿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隙,依旧是那个中年宦官,
战战兢兢地探进半个身子,脸上毫无血色:“陛……陛下有何吩咐?”“备辇。
” 李世民的声音冰冷,不容置疑,“朕要……巡视宫城防务。”宦官猛地一愣,
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巡视宫城防务?这位被圈养在深宫、朝不保夕的少年天子,
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尤其是在刚刚……刚刚才将虎符亲手交给大将军之后!
这……这又是唱的哪一出?“陛……陛下?” 宦官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此时天色已晚,
且……且宫禁防务,自有卫尉及当值中郎将……”“朕的话,你没听见?” 李世民打断他,
声音陡然下沉,如同浸透了寒冰。那无形的、属于帝王的威压,即便隔着冕旒珠帘,
即便出自这具少年之口,也瞬间让那宦官如坠冰窟,后面的话生生噎了回去。“奴婢该死!
奴婢该死!” 宦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奴婢这就去安排!这就去!
”沉重的宫门次第开启,发出沉闷悠长的声响。
一架由四名健壮宦者抬着的、装饰着皇家徽记的轻便步辇,缓缓驶出了寝宫的范围,
沿着宫墙内侧宽阔平整的甬道行进。辇舆四周,稀稀落落地跟着一小队执戟侍卫,
铠甲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李世民端坐辇中,
沉重的冕服换成了相对轻便的常服,但依旧玄色深衣,庄重肃穆。他并未再戴冕旒,
只束着简单的玉冠,面色沉静如水,目光透过辇舆的轻纱帷幕,
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沿途的一切。宫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生机。
巨大的条石垒砌的墙体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青灰色,
上面布满了岁月和雨水侵蚀留下的斑驳痕迹。墙头,偶尔能看到巡弋甲士的身影,
如同移动的黑点,动作刻板,带着一种被长期禁锢后的麻木。甬道两旁,
是高大的宫墙夹出的深长通道,地面铺着巨大的青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枯黄的野草,
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空旷、压抑、了无生气的死寂,
只有步辇轻微的吱呀声、侍卫们整齐却沉闷的脚步声,
以及远处宫阙飞檐下悬挂的铜铃被风吹动时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叮铃声在回荡。
这就是他名义上的“家”,实际上的囚笼。步辇行至洛阳宫西面一段相对偏僻的宫墙。
这里的城墙显得更为古老厚重,墙砖的缝隙里甚至能看到深绿色的苔藓。
一处用于登城的马道旁,一小队甲士正持戟肃立。
领队的是一名身材不高、但骨架异常粗壮的年轻军官。他并未像其他士兵那样微微垂着头,
而是挺直腰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透着一股与这暮气沉沉宫禁不太相符的精悍之气。
他身上的铠甲擦得锃亮,但细看之下,内里的衬袍边角却已磨损得有些发白。
步辇在距离马道十几步的地方停下。李世民的视线,透过轻纱,
精准地落在了那名年轻军官的脸上。那是一张线条刚硬、带着风霜之色的面庞,
眼神锐利如鹰隼,下颌紧绷,透着一股倔强和压抑的不甘。他认识这张脸!或者说,
曹髦的记忆碎片中,有这张脸的模糊印象!“那是何人?” 李世民的声音不高,
清晰地传入随行在辇旁、紧张得手心冒汗的中年宦官耳中。宦官顺着天子的目光看去,
连忙躬身低声道:“回陛下,那是……是负责此段城墙巡守的百人督,郭建。”郭建?
李世民心中猛地一跳!一个名字闪电般划过脑海——郭淮!郭伯济!他不动声色,
声音依旧平淡:“郭?哪个郭?”“回陛下,
是……是已故车骑将军、阳曲侯郭公讳淮的……从子。” 宦官小心翼翼地回答,
声音压得更低,“郭老将军……去后,其子弟多在军中,但……多在外郡,
或在……不甚紧要的职位上。这郭建,算是留在京中任职的……”果然!郭淮虽死,
其家族在军中盘根错节的势力犹在!只是被司马家刻意打压、边缘化了!这个郭建,
被扔在这偏僻角落看守宫墙,便是明证!一股难以抑制的激流瞬间冲上心头!天无绝人之路!
这堵死的高墙,竟被他撞开了一丝缝隙!李世民藏在袖中的手,再次悄然攥紧。但这一次,
不再是因愤怒或疼痛,而是因为一种猎手终于锁定目标的兴奋!颈侧的旧疤依旧隐隐作痛,
却仿佛成了某种特殊的感应器,提醒着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头的波澜。目光落在郭建那身擦得锃亮却内衬磨损的铠甲上,一个念头瞬间成型。
“嗯。” 他淡淡应了一声,随即,用一种似乎带着些许少年人好奇与随意的口吻,
仿佛只是偶然的灵光一闪,对身旁的宦官吩咐道:“朕观这些守城将士,甲胄虽亮,
内衬却显陈旧。值此寒冬,巡弋辛苦。传朕口谕,即日起,增拨内帑,为宫城戍卫甲士,
每人添置新棉内衬一领,以示体恤。”宦官猛地抬头,眼中再次充满了不可思议!增拨内帑?
为这些最底层的守城士卒添置衣物?这……这又是从未有过之事!这位陛下,今日行事,
一件比一件诡异!“陛……陛下仁德!奴婢……奴婢领旨!” 宦官不敢有丝毫犹豫,
连忙躬身应诺。李世民的目光,依旧透过轻纱,牢牢锁在不远处马道旁那个挺立的身影上。
只见那名叫郭建的年轻百人督,在听到宦官尖细的传旨声后,身体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第一次毫无遮掩地、带着惊愕、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直直地朝着步辇的方向射来!
那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电流,瞬间穿透了辇舆的轻纱帷幕!四目,在暮色渐浓的宫墙下,
在冰冷死寂的空气中,短暂地、无声地相接!李世民清晰地看到了郭建眼中的惊涛骇浪!
看到了那被压抑已久的不甘和骤然被触及的某种东西!他端坐辇中,面色沉静如水,
甚至对着那道穿透性的目光,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颔首示意。眼神平静,
却带着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洞悉一切的深邃。郭建的眼神猛地一缩!
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他几乎是本能地,瞬间低下头,避开了天子的视线。
但在他低头前的那一刹那,
李世民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更加浓烈的震惊和……某种被点燃的星火!“回宫。
” 李世民收回目光,淡淡吩咐,声音无波无澜。步辇再次被抬起,
吱呀作响地沿着来路返回。辇舆内,李世民缓缓靠向背后的软垫,闭上了眼睛。
宽大的袍袖下,那只手终于完全松开。掌心,被指甲重新刺破的伤口渗出的温热血液,
正慢慢浸润着袖袍的内衬。他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一枚微不足道的“新棉内衬”之饵,带着帝王的“体恤”,已然悄然抛下。现在,
就等着看这条潜藏于冰冷宫墙之下的鱼儿,何时……会按捺不住地咬钩了。宫墙的马道旁,
郭建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态,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能感觉到步辇远去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脸颊。直到那吱呀声彻底消失在深长的甬道尽头,
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重新抬起头。暮色四合,宫墙巨大的阴影投下,
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只留下一双在昏暗中灼灼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步辇消失的方向。
那里面,翻涌着惊疑、困惑,
以及一种被强行压抑了太久、此刻却被某种东西骤然拨动而剧烈震颤的、近乎滚烫的情绪!
“百人督?” 旁边一名亲兵凑近,带着一丝不解的担忧,低声唤道。郭建没有回答。
他的右手,正死死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青筋毕露。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无法平息他胸腔里那如同野火般疯狂窜起的悸动。
那少年天子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深邃得……仿佛能看穿他的灵魂!
还有那突如其来的“恩赏”……新棉内衬?
在这司马家一手遮天、连他这个郭家子弟都被扔到这等角落自生自灭的宫城里?是试探?
是陷阱?还是……这深宫之中,真的有什么东西,开始不一样了?他猛地深吸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
他缓缓松开紧握刀柄的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目光再次投向步辇消失的甬道尽头,
那幽深的黑暗仿佛一张巨口。“无事。” 郭建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
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都……打起精神!守好你们的位子!”他转过身,
不再看那甬道,而是将目光投向宫墙之外,洛阳城那一片在暮色中升腾起万家灯火的方向。
那灯火之下,隐藏着多少暗流汹涌,多少不甘蛰伏的力量?少年天子那平静而深邃的眼神,
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深处。棋局已开,落子无声。而郭建,
这位被遗忘在宫墙角落的郭家子弟,已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到了这盘凶险棋局的边缘。
第三章 猗兰铜壶滴漏的细微声响,在空旷的寝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岁月流逝的跫音。
天光从高窗的格棂艰难地挤进来,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投下几道惨淡的、不断移动的光斑,
将殿内划分成明暗交织的诡异区域。空气依旧沉滞,
浓烈的熏香似乎已与这宫殿的每一寸木石融为一体,
散发着一种陈腐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
李世民曹髦端坐在那张宽大而冰冷的御案之后。案上,象征性地摊开着几卷竹简和帛书,
内容无非是些礼仪典章、地方祥瑞的奏报,字里行间透着空洞的谄媚与刻意的敷衍。
他的目光落在简牍上,却并未聚焦。手指间,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支紫毫笔的笔杆,
动作缓慢而机械。他像一尊精心伪装的木偶,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符号。所有的锐气,
所有的锋芒,都被强行收敛,深藏在平静无波的面容和看似漫不经心的动作之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具看似慵懒的躯壳里,每一根神经都如同拉满的弓弦,绷紧到了极致,
时刻捕捉着这座囚笼内外最微弱的异动。颈侧那道旧疤,在持续的隐痛中,
仿佛成了某种警醒的图腾。殿门无声地开了一道缝隙。那个中年宦官,如同一个移动的阴影,
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见声响,躬身碎步趋近御案。“陛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深入骨髓的谨慎,“大将军司马昭……已于卯时初刻,持符点兵,
率中军精锐,开拔东征淮南了。”捻动笔杆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瞬,
随即又恢复了那毫无意义的转动。“嗯。” 李世民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含糊的应和,
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
宦官偷眼觑了一下天子的神色,那张年轻的脸上依旧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他咽了口唾沫,
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用那细若蚊蚋的声音禀报:“大将军临行前,命……命中护军贾充,
总领宫城宿卫,并……并协理洛阳诸务。”贾充。这个名字,如同一根淬毒的冰针,
瞬间刺入李世民的耳膜!一股寒意沿着脊椎悄然爬升。贾充!司马昭的头号心腹!
那个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亲手指挥成济当街弑君历史上的曹髦的刽子手!
司马昭将此人留下,其用意昭然若揭——名为宿卫宫禁,实为最高级别的监视!
是悬在他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刃!李世民握着笔杆的指节,因瞬间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但转瞬即逝。他依旧维持着那副心不在焉的姿态,甚至微微偏了偏头,
目光似乎被窗外一只飞过的寒鸦短暂吸引。只有那眼角的余光,如同最锋利的刀锋,
在宦官那张诚惶诚恐的脸上极快地扫过,确认对方只是在传达一个冰冷的事实,而非试探。
“知道了。” 他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无关紧要的行程安排,“大将军为国操劳,朕心甚慰。
贾中护军……也是老成持重之人。” 他甚至微微点了点头,
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少年天子对“老臣”的认可。宦官的头垂得更低了,
不敢再多言一个字,无声地倒退着,重新融入殿角的阴影里。殿内,
再次只剩下滴漏那催命般的滴答声。李世民缓缓放下手中的紫毫笔。笔尖悬在砚台上方,
一滴饱满的墨汁无声地坠落,在早已干涸的砚池里晕开一小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的目光落在墨点上,瞳孔深处,却仿佛有幽冷的火焰在无声燃烧。司马昭走了,
带走了洛阳城中最精锐的爪牙,也带走了最直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是千载难逢的窗口!但留下的,是贾充这条毒蛇!这条毒蛇,比司马昭本人更加阴冷,
更加危险,因为它无需顾忌,它的使命只有一个——看住他,扼杀任何一丝可能的异动!
时间!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在司马昭荡平淮南、挟大胜之威凯旋之前,
他必须在这条毒蛇的环伺之下,在这座看似平静的囚笼之中,埋下足以打败一切的种子!
每一刻都弥足珍贵,每一刻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他需要一把刀!
一把能为他斩开这重重迷雾、刺穿司马家铁幕的利刃!
郭建……那个在宫墙阴影下目光灼灼的郭家子弟,就是这把刀的雏形!
但如何将这雏形淬炼成真正的利器?如何避开贾充无处不在的耳目,
将这把刀递到它该去的位置?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骤然劈开混沌!“传旨,
” 李世民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似乎刚刚兴起的、对学问的“浓厚兴趣”,“朕近日读《春秋》,
于微言大义处多有不解。闻尚书王经,学养深厚,尤精《春秋》义理。召其入宫,
于偏殿……为朕讲习。”他的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求知若渴的意味,
与之前那慵懒的姿态形成微妙的反差。跪在阴影里的宦官明显愣了一下。讲习经史?
这倒是历代帝王常有的举动,
只是发生在刚刚交出虎符、又被贾充严密监视的这位少年天子身上,
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但他不敢深想,更不敢质疑,连忙躬身:“诺!奴婢即刻去传!
”宦官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李世民的目光,重新落回御案。他伸出手指,
指尖轻轻拂过那滴在干涸砚池中晕开的浓墨。指腹传来冰凉的触感。王经。
这位史书留名的、最终因忠于曹髦而被司马昭杀害的尚书老臣……此刻,
或许就是他撬动棋局的第一枚楔子。讲习《春秋》?呵,那字字褒贬、句句诛心的史笔之下,
蕴含的……何尝不是最锋利的人心之刃?宫墙的阴影,在冬日的午后被拉得格外悠长,
带着一种凝固的沉重感。冰冷的条石缝隙里,枯黄的草茎在偶尔掠过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发出微不可闻的哀鸣。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铁锈和一种属于古老建筑特有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
郭建按着腰间的环首刀,带着一小队甲士,沿着固定的路线沉默地巡弋。
沉重的皮靴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回响。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
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他的目光锐利,如同鹰隼,扫过每一处垛口、每一个阴影角落,
但这份警惕之下,却压抑着一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焦躁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几天了?
自从那天傍晚,少年天子的步辇在暮色中停下,
那道平静却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穿透轻纱落在他身上,
那句关于“新棉内衬”的口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已经过去几天了?那道目光,
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眼神里没有少年天子的怯懦或茫然,
只有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称的、冰封般的沉静,以及一种……洞悉一切的幽深!
还有那份突如其来的“恩赏”!
在这司马家一手遮天、连他们这些被刻意遗忘在角落的“郭家余孽”都视若无睹的宫城里,
这份来自天子的“体恤”,显得如此突兀,如此诡异!是试探?是陷阱?
还是……这深宫之中,真的有什么东西,开始不一样了?郭建的右手,
不自觉地再次握紧了冰冷的刀柄。刀柄上粗糙的缠绳摩擦着掌心,带来一丝刺痛感,
却无法平息他心中翻腾的巨浪。他想起伯父郭淮在世时,
师明升暗降、排挤出中枢时的愤懑不甘;想起自己这些年在军中处处受制、被边缘化的憋屈!
一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怒火和不甘,如同地底的熔岩,在胸腔中奔涌冲撞!“头儿,你看!
” 身旁一名亲兵压低的声音打断了郭建的思绪,带着一丝警觉。郭建猛地回神,
顺着手下示意的方向望去。前方宫墙马道下方,靠近宫墙根的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
几个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聚在一起。看穿着,像是宫中地位低下的杂役或更夫,
但他们的举止却透着一种异常的紧张和……贪婪?
其中一人似乎正将一个鼓囊囊的布包塞给另一个身材瘦小的内侍,
两人在低声快速地交谈着什么,眼神闪烁,不时警惕地扫视四周。“哼!
” 郭建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宫墙之内,蝇营狗苟,
偷盗夹带、传递私货的下作勾当,他见得多了。平日里,他或许会看在同是底层挣扎的份上,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日,一股莫名的邪火正无处发泄!他猛地一挥手,
带着小队甲士如同无声的阴影般迅速围了上去!“干什么的!” 郭建一声断喝,
如同惊雷炸响在僻静的角落!那几个聚在一起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散开!
那接过布包的内侍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布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散落出几件明显是宫中之物的玉器首饰!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诱人而危险的光芒!
“大胆奴才!竟敢偷盗宫禁之物!” 郭建眼中寒光爆射!他一步上前,
蒲扇般的大手如同铁钳,闪电般抓向那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内侍!“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啊!
小的……小的只是……” 内侍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地哭喊求饶。然而,
就在郭建的手即将抓住内侍衣领的刹那!异变陡生!旁边那个递出布包的杂役,
眼中凶光一闪,竟从腰间猛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他动作极快,显然早有预谋,
更带着一股狠戾的决绝!匕首不是刺向郭建,而是直直刺向地上瘫软的内侍!意图灭口!
“找死!” 郭建瞳孔骤缩!一股暴戾之气瞬间冲上头顶!他抓向内侍的手猛地变向,
化抓为掌,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狠狠拍向那杂役持刀的手腕!
同时左脚如同毒蛇般无声弹出,精准无比地踹在对方的小腿迎面骨上!“咔嚓!
”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啊——!” 杂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匕首脱手飞出,
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被踹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宫墙上,瞬间昏死过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快如闪电!郭建身后的甲士们甚至没完全反应过来,战斗已经结束!
只剩下那瘫软在地、屎尿齐流的内侍筛糠般的颤抖,以及散落一地的赃物。郭建站在原地,
胸膛微微起伏,刚才瞬间爆发的力量让他体内那股郁积的戾气稍稍宣泄,
但眼神却变得更加冰冷锐利。他盯着地上昏迷的杂役和抖成一团的内侍,眉头紧锁。
这不是普通的偷盗!那杂役出手狠辣,目标明确是灭口!这背后……绝不简单!
是哪个宫里的势力在暗中传递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还是……另有所图?一丝不祥的预感,
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这看似死水一潭的宫禁之下,暗流竟如此汹涌?
他下意识地再次握紧了刀柄,指关节捏得发白。目光扫过那散落的玉器,
又扫向宫墙之外洛阳城的方向,最终,仿佛不受控制般,投向了深宫天子寝殿的方位。
那个少年的身影,那双平静深邃的眼睛,再次浮现在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冲突,
这暗藏的凶险……是否……也与那深宫之中悄然的变化有关?“拿下!
” 郭建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押送卫尉署!严加审讯!
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宫里兴风作浪!”甲士们轰然应诺,
上前如狼似虎地将瘫软的内侍和昏迷的杂役拖起。郭建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俯身,
捡起地上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冰冷的刀身映出他此刻冷硬如铁的面容,
以及那双深处燃烧着火焰、又带着一丝被卷入漩涡般沉重感的眼睛。
他缓缓将匕首在掌心掂了掂,然后猛地反手,“噌”的一声,
干脆利落地插回自己腰间的刀鞘旁,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宣示的决绝。他抬起头,
目光再次投向深宫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重重殿宇的阻隔。暮色渐浓,宫灯次第点亮。
偏殿之内,灯火通明,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源自宫殿深处的阴冷。
巨大的蟠龙铜柱在灯影下投下扭曲的暗影,空气里弥漫着书卷的墨香和灯油燃烧的微焦气息。
李世民曹髦端坐在一张铺着锦垫的矮榻上,面前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
他穿着素雅的常服,卸去了沉重的冕旒,只束着简单的玉簪,显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清俊。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面前摊开的一卷竹简上,手指间捻着一支紫毫笔,神情恬淡,
仿佛沉浸在经义的海洋之中。下首,坐着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臣。他须发已见花白,面容清癯,
穿着深色的尚书官服,气质沉稳而内敛,眉宇间刻着岁月和案牍劳形留下的痕迹,
正是尚书王经。他手中也持着一卷《春秋公羊传》,声音平和,
带着一种饱学宿儒特有的从容韵律,
正在逐字逐句地讲解着一段关于“尊王攘夷”的微言大义。“……是故,《春秋》之义,
大一统也。诸侯不得专地,大夫不得专封……” 王经的声音在空旷的偏殿里回荡,
字字清晰。李世民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竹简上,似乎听得极为认真。然而,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看似平静的讲习场景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他的全部心神,
如同最精密的罗盘,都在捕捉着王经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次气息的转换,
每一句话语背后可能蕴含的深意。王经,这位史书留名的忠臣,此刻就在眼前。
他的沉稳是真,但这份沉稳之下,是否也藏着对朝局的忧愤?对司马家跋扈的不满?
对天子处境的同情?李世民需要确认!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看似无意、实则致命的楔子!
王经讲完一段,略作停顿,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他放下茶盏,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御案一角。那里,除了笔墨纸砚,还放着一卷单独卷起的帛书,
帛书的一端露出一角,上面似乎写着几个字,墨迹尚新。“陛下,” 王经放下茶盏,
声音依旧平和,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老臣观陛下所读之简,批注精微,
见解独到,尤重‘权变’与‘制衡’之道,实令老臣……”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实令老臣颇感意外,亦……颇感欣慰。”李世民捻动笔杆的手指微微一顿。来了!
他抬起眼,迎向王经的目光。那目光依旧平和,
但深处却似乎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闪过——是惊讶?是期许?
还是……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哦?
” 李世民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少年人带着些许腼腆和求知欲的笑容,“王卿过誉了。
朕只是觉得,圣人之言,微言大义,非止于字面。譬如这‘权变’,若只知一味尊崇古礼,
不知审时度势,岂非胶柱鼓瑟?又如‘制衡’……”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御案上那卷单独的帛书,又迅速收回,落在王经脸上,
语气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仿佛刚刚想到的“困惑”。“王卿久历朝堂,见多识广。
朕……近日偶有所感,草拟了些浅见,
是关于……如何‘制衡’地方豪强、广辟财源、充实朝廷府库的愚见。” 他伸出手,
指尖轻轻点在那卷单独卷起的帛书上,动作带着一种不经意的随意,“比如这‘屯田’之策,
太祖武皇帝时何等兴盛?为何如今……朝廷所得日少,而豪强私仓日丰?
还有这官吏考课……九品中正,本为取士良法,为何如今所选之人,多……徒有虚名?
”他的声音不大,语速平缓,仿佛只是在向师长请教一个寻常的治国难题。
但“屯田”、“考课”、“制衡地方豪强”、“充实朝廷府库”……这些词,
每一个都如同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在王经的心坎上!王经端着茶盏的手,
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盏中平静的水面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那双阅尽沧桑、早已波澜不惊的眼睛,此刻骤然收缩!目光如同实质般,
死死钉在李世民指尖轻点的那卷帛书上!那帛书……那新墨写就的字迹……天子偶有所感?
浅见?一股巨大的惊涛骇浪在王经的心底轰然炸开!这哪里是什么浅见!
这分明是直指司马家根基的利刃!
是试图从根子上动摇其赖以生存的财源和人事根基的绝户计!
这位看似温顺、被司马家视为掌中玩物的少年天子……他……他竟有如此心思?!他竟敢?!
他凭什么?!惊骇!难以置信!随即涌上的,
是深沉的忧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激动!
王经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他放下茶盏,动作尽量保持平稳,
但指尖的微颤却泄露了内心的激荡。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迎向李世民。这一次,
他不再掩饰眼中的惊涛骇浪,那目光锐利、复杂,带着审视,带着震撼,
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陛下……” 王经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
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斤,“此……此等策论,涉及国本,干系重大!
非……非深思熟虑、谋定后动不可轻言!更不可……轻易示人!” 他的目光,
极其郑重、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再次扫过那卷帛书,
最后深深落在李世民年轻而平静的脸上。四目相对。偏殿内,灯火摇曳。书卷的墨香,
灯油的微焦气,混合着宫殿深处透出的阴冷,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李世民清晰地看到了王经眼中那翻江倒海般的震撼和随之而来的、无比郑重的告诫!
那不是拒绝!那是一种近乎于“此事凶险万分,绝不可操之过急”的沉重托付!王经,
这位老臣的心,在这一刻,已然向他掀开了一角!足够了!李世民眼底深处,
那幽冷的火焰跳跃了一下,随即迅速隐没。他脸上那丝少年人的腼腆和困惑瞬间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他对着王经,
极其轻微、却无比笃定地点了点头。“王卿之言,朕……记下了。” 他的声音很轻,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没有去碰那卷帛书,
仿佛它真的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浅见”。他重新拿起紫毫笔,目光落回摊开的竹简上,
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王卿,我们……继续吧。
”王经深深地看着眼前重新埋首于书卷的少年天子,胸腔里那颗沉寂多年的心,
此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激荡难平。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拿起自己的书卷,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臣……继续为陛下讲习。”书声再起,
依旧是《春秋》的微言大义。然而,偏殿的气氛,已然截然不同。那看似平静的讲习声下,
汹涌的暗流已然交汇。洛阳城西,中护军府邸。夜色已深,庭院深深。一处临水的暖阁内,
烛火通明。四角巨大的铜兽炉吞吐着暖意,驱散了冬夜的寒气。贾充独自一人,
盘膝坐在一张宽大的锦席之上。他并未穿官服,只着一身深青色的宽大常服,面容沉静,
甚至带着几分文士的儒雅。面前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架形制古雅、通体乌黑的七弦琴。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正悬在琴弦之上,并未拨动。暖阁内异常安静,
只有铜炉内炭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一名身着劲装、气息精悍的亲信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暖阁门口,并未踏入,
只是隔着珠帘,躬身低语:“将军,宫里有报。”贾充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悬在琴弦上的手指却纹丝未动,连气息都未曾改变分毫。“讲。”“其一,
天子今日召尚书王经入偏殿讲习《春秋》,历时近两个时辰,无异常。王经出宫时,
神色如常。”贾充的指尖,在空气中极其细微地向下压了一毫,仿佛要触及琴弦,却又停住。
“其二,戍卫宫墙的百人督郭建,今日在宫墙西段马道下,
撞破一起内侍与杂役偷盗宫禁财物、意图灭口的勾当。郭建出手重伤一人,擒获两人,
赃物已缴,人犯押送卫尉署。据查,那杂役……似乎是长秋监那边一个失势老宦官的心腹,
可能牵扯宫闱旧怨。”郭建?郭淮的从子?贾充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那只悬停的手指,终于轻轻落下,极其随意地拨动了最外侧的一根琴弦。“铮——!
”一声清越、孤高、带着金石之音的琴鸣骤然响起,如同幽谷寒泉,在寂静的暖阁内回荡,
瞬间压过了炭火的噼啪声。余韵悠长,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冷冽。亲信垂手侍立,屏息静待。
贾充没有再拨动第二根弦。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珠帘,
落在庭院中一株在寒冬里依旧虬劲的老梅树上。那老梅枝干嶙峋,
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怪诞的影子。“王经……讲《春秋》……” 贾充的声音响起,不高,
带着一种仿佛自言自语的低沉韵律,如同他指尖流泻的琴音,
“郭建……抓了几个偷儿……” 他顿了顿,
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思量。
“知道了。” 最终,他只淡淡吐出三个字。亲信会意,无声地退下,
消失在暖阁外的黑暗中。暖阁内,重新只剩下贾充一人。他再次抬起手,悬于琴弦之上。
这一次,他的手指终于落下,拨动了琴弦。琴音不再是孤高的单音,
而是一串低沉、幽咽、曲折回环的旋律缓缓流淌出来。那曲调古奥苍凉,
带着一种深沉的忧思与难以排遣的郁结,正是古曲《猗兰操》。琴声在暖阁内萦绕,
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跳跃的烛火,也缠绕着贾充那张在光影下显得愈发深沉难测的脸庞。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落在那座被严密守护着的天子寝殿方向。烛火跳跃,
将他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那影子随着琴音的起伏而微微晃动,如同蛰伏在暗影中的……毒蛇。
第四章 猗兰殿上铜兽炉中,上好的瑞炭无声地燃烧着,将猗兰殿熏染得暖意融融,
甚至带上了几分燥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腻的、混合了名贵香料和暖炉炭气的奇异味道。
然而,这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殿内弥漫的、另一种更深沉的寒意。殿宇轩敞,灯火煌煌。
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上面繁复的藻井彩绘在灯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地面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黑色金砖,倒映着上方摇曳的烛火,如同铺陈着一片幽暗的星空。
李世民曹髦端坐于殿中主位。他今日并未着沉重的冕服,
只穿了一身相对轻便的玄色深衣常服,腰束玉带,发束金簪,更显身姿挺拔,面容清俊。
然而,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与年龄绝不相称的冰霜。他的背脊挺得笔直,
如同悬崖边迎风的孤松,目光沉静地投向殿门方向,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在他的左右下首,气氛截然不同。左侧首席,
中护军贾充安然跪坐。他同样穿着常服,深青色宽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儒雅沉静。
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置于膝上的双手上,指节修长干净,仿佛只是在静心养神。
他周身散发着一股近乎凝滞的平静,与这殿内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却又像一块无形的磐石,
稳稳地压住了这半壁殿宇。而在右侧,
则弥漫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倨傲与试探的躁动气息。
司马家留在洛阳的几位年轻子弟——司马亮、司马伷虽已随兄出征,
但其子司马繇在列、司马骏等人,按长幼次序跪坐。他们衣着华贵,佩玉琳琅,
脸上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眼神却如同盘旋在猎物上空的鹰隼,
锐利而放肆地在御座上的少年天子身上逡巡。那目光中,有审视,有玩味,
更有一丝居高临下的轻慢。殿内暖炉带来的燥热,似乎更助长了他们身上那股骄矜之气。
“陛下,” 开口的是司马亮,司马懿第五子,在洛阳司马家子弟中最为年长。他声音洪亮,
带着一种刻意的恭敬,却掩不住骨子里的傲慢,“臣等今日入宫问安,见陛下气色清朗,
圣体安康,实乃社稷之福。” 他微微拱手,目光却并未真正垂落。
“有劳诸位叔父、兄长挂念。” 曹髦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如同深潭投石,不起涟漪。
他目光扫过右侧众人,在司马亮脸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
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看了一眼无关紧要的摆设。这份平淡,显然未能让司马家子弟满意。
短暂的冷场后,坐在司马亮下首的司马骏司马懿第七子轻笑一声,打破了沉寂。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眼风流,只是眼神过于活泛,
此刻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关切”:“陛下龙体康泰,臣等自然欣喜。
只是……”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近日洛阳城中,
颇有些不安分的流言蜚语,嗡嗡扰扰,如同夏夜蚊蝇,虽不伤大雅,却也令人心烦。
不知陛下……可曾听闻?”流言蜚语?曹髦的指尖在宽大衣袖的掩盖下,
几不可察地轻轻摩挲了一下袖口冰凉的锦缎滚边。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司马骏,
带着一丝少年人恰到好处的“疑惑”:“哦?流言?不知是何等流言,竟能烦扰到七叔父?
”司马骏对上曹髦那双平静得过分、深不见底的眼睛,心头莫名地微微一滞。
那眼神里没有他预想中的慌乱、躲闪,甚至连一丝好奇都欠奉,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
平静得……让人有些不安。他强压下那一丝异样,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却刻意压低了几分,
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语气:“说来也是些无稽之谈。不过是些市井愚民,吃饱了撑的,
妄议朝政,说什么……什么朝廷重启屯田,要夺人田产,
断人生计;又说什么要改九品中正之法,唯才是举,
寒门当道……尽是些蛊惑人心、动摇国本的悖逆之言!” 他说着,
目光却如钩子般紧紧锁住曹髦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臣等忧心,
此等流言背后,恐有奸人作祟,意图离间陛下与士民之心,更……更欲离间陛下与我司马家,
这同舟共济、辅弼社稷的忠贞之谊啊!”“屯田”?“考课”?“唯才是举”?
这几个词如同淬毒的冰针,瞬间刺破了殿内虚伪的暖意!左侧,一直垂目静坐的贾充,
置于膝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右侧,
司马家子弟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同实质的刀锋,齐齐聚焦在御座之上!
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只剩下暖炉炭火燃烧时发出的、令人心烦的细微噼啪声。猗兰殿,
暖阁焚香,暗流汹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少年天子身上,
等待着他的反应——是惊慌失措的否认?是强作镇定的辩解?抑或是……其他?
曹髦端坐如松。在司马骏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脸上那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并未消失,
反而更浓了几分。他微微偏了偏头,眉头轻蹙,仿佛真的在认真思索这些“无稽之谈”,
语气里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近乎天真的不解:“屯田?考课?唯才是举?
” 他重复了一遍这几个词,声音清晰地在殿内回荡,然后看向司马骏,
眼神坦荡得近乎无辜,“七叔父,这些词……朕倒是听王尚书讲习《春秋》时,
偶尔提及古之治国方略,颇觉有些道理。怎么……坊间竟也有人在议论这些?
还说得如此……耸人听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右侧一众脸色变得有些僵硬的司马家子弟,
最后落在司马亮身上,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请教般的诚恳:“大司徒司马孚为太傅,
司马亮袭爵阳平乡侯,位高和三叔父司马孚常在朕面前教诲,言‘民以食为天,
国以民为本’。若朝廷真有良策,能广辟田亩,多产粮秣,充盈府库,使百姓富足,
将士饱暖,岂非善莫大焉?至于考课之法,若真能剔除尸位素餐之辈,擢拔真才实学之臣,
使朝堂清明,政令通达,这不正是诸位叔父兄长,还有贾中护军,
日夜操劳所期盼的盛世之景吗?”一番话,不急不徐,条理清晰。
将“屯田”、“考课”的动机,完全归结于“民本”、“富国”、“求贤”的光明正大,
是巧妙地抬出了司马孚、司马亮这些司马家核心人物平日挂在嘴边的“大道理”作为挡箭牌!
仿佛他曹髦所思所想,完全是在践行司马家长辈的谆谆教诲!“这……” 司马骏一时语塞,
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预想了无数种反应,
唯独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坦荡”地将这些敏感话题直接摆到明面上,
还扣上了“遵循长辈教诲”的帽子!这让他准备好的后续质问,
如同蓄满力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闷无比。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司马亮和司马繇。
司马亮脸色阴沉了几分。他盯着曹髦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
试图从那片深潭般的眼眸中找出伪装的痕迹,却一无所获。这少年……何时变得如此棘手?
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快,沉声道:“陛下心系黎民,志在求治,臣等自然感佩。
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治国之道,千头万绪,
牵一发而动全身!屯田、考课之法,涉及钱粮赋税、官吏升迁,干系天下士族之心!
岂能轻言更张?些许古法,或可借鉴一二,但若贸然推行,恐非但无益,反生大乱!
此等流言,居心叵测,陛下切不可被其迷惑!”“大司徒所言极是!
” 司马繇司马伷之子立刻接口,年轻气盛的脸上带着一丝急躁和不耐烦,
“陛下深居九重,不知外间险恶。那些妄议朝政、煽动流言者,必是包藏祸心之徒!
当务之急,是严查流言源头,揪出幕后主使,以儆效尤!否则,人心浮动,恐生大患!
臣请陛下明旨,着有司严办!”矛头,终于赤裸裸地指向了“幕后主使”!
殿内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右侧司马家子弟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再次锁定曹髦。
贾充依旧垂目静坐,仿佛老僧入定,但置于膝上的双手,指节却微微绷紧了些许。
暖炉的炭火似乎烧得更旺了,那甜腻的香气混合着无形的压力,令人窒息。曹髦静静地听着。
当司马繇说出“严查流言源头”、“揪出幕后主使”时,他置于膝上的手,
在宽大衣袖的掩盖下,指尖轻轻点了一下膝盖。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如同蜻蜓点水。
就在这时——殿门外,一阵刻意放重却依旧显得有些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伴随着甲叶摩擦的轻微铿锵之声!一个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正是百人督郭建!他一身戎装,
按刀而立,身姿挺拔如标枪。然而此刻,他脸上惯有的冷硬线条却绷得异常紧,
眼神锐利如旧,深处却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困惑、挣扎,
还有一种被无形力量推着前行的沉重感!他的呼吸似乎也比平时粗重了几分,胸膛微微起伏。
“启禀陛下!中护军!” 郭建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金石之音,
打破了殿内死一般的沉寂。他单膝跪地,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御座上的曹髦,随即垂下,
落在自己按刀的手背上,仿佛那手背上有千斤重担。“末将奉命巡查宫禁,
于……于西北角楼废弃耳房之内,发现可疑行迹!” 郭建的声音顿了一下,
似乎需要极大的力量才能继续,“搜查之下,于……于房梁暗格中,发现此物!
”他猛地抬起双手,高高捧起!
手中赫然是一卷被火漆封缄、但封口处有明显撕扯痕迹的帛书密函!那帛书的质地,
与宫中常用的一般无二!猗兰殿内,所有目光瞬间被郭建手中那卷撕裂的密函牢牢吸住!
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司马亮、司马骏、司马繇等人眼中瞬间爆射出惊疑与兴奋交织的光芒!果然!果然有鬼!
他们几乎按捺不住要起身!贾充一直垂着的眼睑,终于缓缓抬起。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郭建手中的密函上,又极其自然地扫过御座上的曹髦。那眼神深邃难测,
如同古井无波。而曹髦,自郭建踏入殿门的那一刻起,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
当郭建捧出那卷撕裂的密函时,曹髦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终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不是惊慌,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冰冷,
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对郭建此刻挣扎的洞悉。“呈上来。” 曹髦的声音响起,依旧平静,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侍立在一旁的内侍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郭建手中的密函,
低着头,快步走到御座前,双手奉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卷小小的帛书上,
随着内侍的脚步移动,仿佛那上面承载着足以打败一切的秘密。曹髦伸出修长的手指,
接过了那卷帛书。指尖触碰到撕裂的封口边缘,冰凉而粗糙。他并未立刻拆看,
只是将那卷帛书随意地置于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边缘。“郭卿,
” 曹髦的目光重新投向依旧单膝跪地的郭建,声音平淡无波,“此函……从何而来?
又是如何发现的?细细讲来。”郭建的身体似乎更加僵硬了一分。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目光不敢与曹髦对视,只盯着前方冰冷的地砖,声音带着一种刻板的回禀腔调:“回陛下!
末将今日申时三刻,率队巡查至西北角楼。该处偏僻,久无人迹。
末将见角楼下一处废弃耳房,门锁有……有新近撬动的痕迹!心中生疑,遂破门而入搜查。
房内积尘甚厚,然……然房梁之上,一处暗格边缘的浮尘却有被拂拭的痕迹!撬开暗格,
便发现了此函!”他的描述清晰,逻辑严密,挑不出任何毛病。但每一个字,
都仿佛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新近撬动”?“拂拭的痕迹”?
这分明是有人刚刚藏匿不久!司马繇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挺直身体,
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陛下!此函藏匿如此隐秘,又显系新近所为!
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秘!定是那散播流言、图谋不轨的奸党所留!请陛下即刻启封,
当众宣读!以明正邪!”“请陛下启封!” 司马骏也立刻附和,
眼中闪烁着猎手锁定猎物般的兴奋光芒。司马亮虽未开口,但紧盯着曹髦膝上密函的目光,
已说明了一切。贾充依旧沉默着,只是目光在曹髦摩挲密函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
随即又恢复平视前方。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沉沉压在御座之上。曹髦的目光,
缓缓扫过右侧群情“激奋”的司马家子弟,最后落在那卷撕裂的密函上。
他的手指停止了摩挲。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下令启封时——他忽然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
落在了左侧一直沉默如山的贾充身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弧度冰冷而微妙。“贾卿,” 曹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征询意见的意味,“依卿之见,此函……当如何处置?”这一问,
石破天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密函移开,齐刷刷地聚焦在贾充那张儒雅沉静的脸上!
司马亮、司马骏等人眼中的兴奋瞬间被惊愕取代!陛下不急着看密函内容,反而去问贾充?!
这……这是何意?!贾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第一次真正地对上了御座上曹髦的目光。那目光平静、深邃,
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和……邀请?邀请他入局?暖阁内,炭火噼啪。猗兰殿上,
暗流激荡,杀机四伏。那卷撕裂的密函,静静地躺在少年天子的膝上,
如同一个无声的、即将引爆一切的惊雷。第五章 猗兰殿外猗兰殿内,死一般的沉寂。
暖炉炭火的噼啪声,此刻听来如同擂鼓,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所有的目光,
都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附,死死钉在贾充那张儒雅沉静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