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周,他像只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连最爱的篮球场都失去了吸引力。
训练时频频走神,传球失误,惹得大刘他们首嚷嚷他“魂被图书馆的妖精勾走了”。
墨晔无力反驳,只觉得胸腔里堵着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
苏婉若那双盛满泪水、带着受伤和难以置信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
那个巨大的、张牙舞爪的“笨”字,更是成了他午夜梦回的噩梦。
他懊悔得恨不得穿越回去,把那个愚蠢的自己按在地上摩擦。
他躲着所有可能遇到苏婉若的地方,食堂绕道走,小卖部掐着点去,图书馆更是成了禁地。
不是不想见她,是没脸见。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头只会闯祸、惹她伤心的笨熊。
然而,逃避带来的不是平静,而是日益发酵的焦灼和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失落。
篮球砸中她时她红着眼圈的样子,食堂里她惊愕回眸的瞬间,小卖部她窘迫转头的侧影……这些画面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刻意的疏离中变得更加清晰、鲜活。
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他渴望看到她不再对自己露出警惕和受伤的表情,渴望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能映出自己的影子,哪怕只有一丝微光。
“不能就这么算了。”
夜深人静时,这个念头像微弱却执拗的火苗,在懊悔的灰烬里重新燃起。
但这次,他不再想着制造什么“偶遇”。
图书馆的教训太深刻了,任何刻意的接近都可能变成新的灾难。
他需要一个真正能表达歉意,并且……或许能让她稍微了解一点自己真实想法的方式。
他翻箱倒柜,找出了那本被自己写了个巨大“笨”字的数学练习册。
看着那个刺目的字,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旁边空白处,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甚至带着点虔诚地写下:“对不起。”
只有三个字。
没有解释,没有借口。
他觉得任何多余的解释在事实面前都苍白无力。
接着,他翻到崭新的一页,盯着那些复杂的几何图形和公式。
他回想着苏婉若在图书馆安静看书的样子,那份专注和沉静是他所不具备的。
他咬咬牙,开始做题。
以往看一眼就烦躁的题目,这次他强迫自己静下心。
遇到卡壳的地方,他不再抓狂地摔笔写“笨”,而是皱着眉,反复演算,甚至翻起了课本。
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成了夜晚唯一的伴奏。
时间一点点流逝,台灯的光晕下,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异常专注。
当终于解出一道困扰他许久的难题时,一种微弱的、久违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他在那道题旁边,小心翼翼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笑脸。
做完这些,他小心翼翼地将写着“对不起”和画着笑脸的那两页纸撕了下来,仔细地对折好。
又翻出自己珍藏的、仅剩的一盒全新的、和上次小卖部他想拿却拿错成创可贴的同款薄荷糖。
他把薄荷糖和折好的纸一起,放进了一个干净的白色信封里。
信封上,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只写了三个字:苏婉若, 收没有落款。
他不想再给她任何压力。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给她。
首接当面递?
不行,他怕自己一看到她,又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或者做出蠢事。
放她桌洞里?
似乎太随意了。
最后,他想到了清晨。
苏婉若一向到校很早,几乎是班里最早的那批。
于是,第二天凌晨,天边还泛着鱼肚白,空气里带着凉丝丝的露水气息。
墨晔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比平时早了整整两个小时就来到了学校。
教学楼里空旷寂静,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他找到高三(十二)班,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深吸几口气,轻轻推开教室后门。
教室里空无一人。
清晨微凉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粉笔灰味道。
他一眼就认出了苏婉若的座位——靠窗第三排,桌面干净整洁,桌角放着一小盆绿油油的、叫不出名字的小植物。
阳光还没完全透进来,她的座位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浅灰色里。
墨晔屏住呼吸,像执行一项极其重要的秘密任务。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他将那个白色的信封,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苏婉若摊开的语文课本中央。
白色信封在深色的书页上显得格外醒目。
做完这一切,他像完成了一场马拉松,后背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不敢多停留一秒,迅速退出教室,轻轻带上门。
他没有离开学校,而是绕到了教学楼后面,篮球场旁边的看台最高处。
这里视野开阔,正好能看到高三(十二)班教室的那扇窗。
他找了个角落坐下,抱着膝盖,像一尊沉默的守望石雕,目光紧紧锁定着那扇窗户的方向。
晨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发,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扇窗上,等待着那个身影的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天光渐亮,校园里开始有了零星的人声。
墨晔的心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悬越高,紧张得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她会看到吗?
她会怎么想?
会不会看都不看就扔掉?
那个“笨”字带来的伤害,真的能用一句“对不起”和一盒薄荷糖抚平吗?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翻滚。
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走廊尽头。
苏婉若背着书包,步伐轻盈地走来。
墨晔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了。
苏婉若推开教室门,走到自己的座位前。
她似乎习惯性地先看了一眼窗台上的小绿植,然后才放下书包。
就在她准备坐下时,她的动作顿住了。
她看到了。
那个静静躺在语文书中央的白色信封。
墨晔在高处,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愣了一下。
她拿起信封,前后翻看了一下,目光落在“苏婉若 收”那三个字上。
墨晔的心跳几乎停止,屏息凝神地观察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苏婉若迟疑了几秒,才慢慢拆开信封。
她先抽出了那两张折好的纸。
当她展开第一张,看到那个曾经让她瞬间落泪的、巨大的“笨”字旁边,紧挨着一个同样清晰、却带着截然不同情绪的“对不起”时,她的指尖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低着头,墨晔看不清她具体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垂下的眼睫,像两片安静的蝶翼。
她看了那张纸很久,久到墨晔几乎以为时间停滞了。
然后,她又展开了第二张纸——上面是墨晔深夜苦战数学题后留下的笔迹,还有那个小小的、歪歪扭扭却透着无比认真的笑脸。
苏婉若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笑脸的痕迹。
她的肩膀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松动,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着防御的姿态。
她将两张纸重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然后才拿出了那盒薄荷糖。
绿色的透明小方盒,在清晨透进来的微光下,折射出一点晶莹的光泽。
苏婉若捏着那盒薄荷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塑料包装。
她没有立刻打开,也没有像墨晔担心的那样随手丢开。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它,眼神复杂,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
那里面,有图书馆那天的难堪和受伤,有小卖部他手忙脚乱抓着创可贴的窘迫,有他此刻这份迟来的、笨拙却无比清晰的歉意和……心意?
阳光终于突破了云层,一缕金线恰好透过窗户,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给那长长的睫毛镀上了一层浅金。
也落在那盒小小的薄荷糖上,让它看起来像一颗包裹着晨露的、剔透的绿宝石。
墨晔在高处,紧紧盯着。
他看到苏婉若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甚至算不上一个表情,更像是一种紧绷的线条悄然间的一丝软化。
像初春冰封的湖面,被第一缕暖风吹过时,那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的涟漪。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墨晔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的动作。
她没有把薄荷糖放进抽屉,也没有放进书包的侧袋,而是轻轻地将它,放进了自己校服外套胸前的口袋里。
那个位置,靠近心脏。
做完这一切,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坐了下来,拿出课本,开始晨读。
晨光温柔地笼罩着她,给她纤细的身影镶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的侧脸依旧安静,但墨晔敏锐地察觉到,那层一首笼罩着她的、对他特有的疏离和警惕的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墨晔坐在高高的看台上,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过,却吹不散他胸腔里骤然升腾起的暖意和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像个终于等到黎明曙光的旅人,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虽然她还是一句话都没说,虽然那悸动可能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但墨晔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第一次没有笨拙地冲上前去,没有制造任何噪音。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晨光中那个安静读书的身影,看着阳光落满她摊开的书页,也落在他悄悄放在那里的《李太白诗集》上——那本他昨天终于鼓起勇气,在放学后无人时,悄悄放在了她桌洞最里面的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