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像顽固的污渍,死死扒住背阴的山坳和林木的根脚,不肯退去。
针叶林梢的墨绿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子饱经风霜的疲惫。
只有少数几丛最倔强的嫩草芽,用尽力气顶开陈腐厚重的落叶层,怯生生地探出一点鹅黄的尖儿,贪婪地吮吸着空气里那若有似无、稀薄得可怜的暖意。
冰杉狼群领地靠近霜蚀山脉的腹地深处,一处被巨大、长满苔藓的灰岩和盘虬错节的老树根严密掩蔽着的洞穴,像大地紧闭的嘴唇,悄无声息。
洞口外,一只巨大的白狼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每一次沉重的落脚,都踩碎了覆盖着薄冰的苔藓和湿泥,留下杂乱而深陷的印记。
他那肩背宽阔如山梁,纯白无瑕的长毛本该在晨光下流淌着温润的珠光,此刻却因焦虑而显得有些黯淡。
正是去年深秋倒在森林边缘、被阿尔法塞拉斯所救的极北来客——莱纳斯。
他那双浅黄色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初为狼父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紧张与期待,像两汪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晃动着。
每一次望向那幽深得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洞口,巨大的脚掌就不由自主地在地上刨挖几下,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洞穴深处,光线吝啬得可怜,几乎是彻底的黑暗。
浓重的、混杂着新鲜血腥与新生幼崽特有奶腥的气息,如同粘稠的雾,弥漫在狭小而温暖的空间里。
一只母狼极度疲惫地侧卧在干燥的草垫上。
她的皮毛是纯粹的黑,深邃得如同子夜最深沉的角落,光滑细腻,宛如最上等的墨玉精心打磨过,几乎能吸收掉所有微弱的光线。
只有当她因疼痛或警惕而微微转动头部时,偶尔一丝不知从何处漏进来的微光,才能照亮她那双独一无二的瞳孔——苍冰色。
那是一种冰冷剔透的色泽,仿佛凝结了冰河深处最古老的寒冰精髓,锐利,疏离。
然而此刻,这双冰魄般的眼眸里,却因生产耗尽的巨大虚脱而蒙上了一层罕见的迷蒙水汽。
她是艾琳娜,冰杉狼群阿尔法塞拉斯和苔丝唯一的女儿。
她温热而柔软的腹部紧贴着的,是两个小小的、毛茸茸的灰色“团子”。
它们太小了,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眼睛紧紧闭合着,里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如同雾气的蓝膜,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
细弱的西肢还带着初生的***,无意识地在母亲温暖的皮毛里蹬动着,发出极其微弱、如同雏鸟呢喃般的哼唧声。
它们身上湿漉漉的、打着卷儿的胎毛尚未完全干透,颜色是模糊不清的灰,像两颗刚从混沌中剥离出来、蒙着尘土的脆弱果实,丝毫看不出未来会披上怎样的华彩。
洞口的光线骤然被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影严严实实地堵住了。
莱纳斯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头,鼻翼急促而贪婪地翕动着,捕捉着里面复杂浓烈的气息——血腥、奶腥、伴侣的气味、幼崽的稚嫩气息……每一种都让他的心剧烈地跳动。
“呜……(艾琳娜?
你怎么样?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颤抖,那是混合了担忧、渴望和巨大喜悦的颤音。
艾琳娜几乎在瞬间猛地抬起了头!
尽管身体虚弱得像被抽去了骨头,那双苍冰色的瞳孔却如同被点燃的冰焰,骤然爆发出惊人的锐利光芒,死死锁定洞口那个模糊的巨大轮廓。
护崽的本能在这一刻如同汹涌的熔岩,压倒了一切!
即使是与她并肩、分享过生命最亲密连接的伴侣,此刻也被她警惕的本能划入了“潜在威胁”的范畴。
她颈部的黑色鬃毛无声地炸开了一圈,喉咙深处滚出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咽,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将那两个灰色的小团子更紧、更深地拢进自己腹下最安全、最柔软的凹陷里。
纯黑的皮毛在阴影中几乎完全隐去了她的身形,只有那双冰魄般的眼睛,如同黑暗中两点燃烧的寒星,冷冷地注视着洞口的伴侣。
莱纳斯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巨大的身躯猛地顿住,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强烈排斥。
他立刻伏低身体,巨大的头颅几乎贴到了冰冷的地面,尾巴紧紧夹在腹下,显露出最彻底的臣服和无害姿态。
“呜——(别紧张……我只是……想看看孩子们……)”他浅黄色的眼睛里,那初为狼父的笨拙渴望和巨大喜悦瞬间被浓浓的失落和无措取代,只剩下小心翼翼的恳求。
僵持在冰冷的空气中凝固。
艾琳娜喉间的低吼并未完全平息,那双冰魄般的眼睛审视着伴侣的姿态,警惕没有丝毫松懈。
莱纳斯保持着伏低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只有粗重的呼吸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洞口的光线再次被两个身影遮挡。
阿尔法塞拉斯和苔丝回来了。
塞拉斯灰褐色的厚重皮毛如同饱经风雨侵蚀的古树皮,沉稳如山岳;苔丝浅灰色的皮毛上点缀着深色斑点,眼神温和中透着岁月沉淀的敏锐。
他们身上还带着新鲜猎物的浓烈气息——白尾鹿的血腥味和青草味混杂在一起。
“呜?
(结束了?
一切还好吗?
)”苔丝的声音如同温热的泉水,带着母亲特有的关切和安抚,轻轻流淌进洞里。
艾琳娜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这熟悉而温暖的声音触动了一下。
她喉间的低吼减弱了,但身体依旧保持着防御的姿势。
她微微侧头,苍冰色的瞳孔看向洞口模糊的父母身影,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疲惫的回应。
那声音里,有一丝初为母亲的骄傲,但更多的,是未散的警惕和本能的守护。
塞拉斯巨大的狼头谨慎地探到洞口边缘,深琥珀色的眼睛如同最古老的琥珀,在昏暗中扫过女儿疲惫不堪却依旧警惕的身影,最终落点在她腹下那两个几乎被黑暗完全包裹、只发出微弱哼唧的灰色小生命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饱含着属于外祖父的、源自血脉的深沉慈爱,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狼群领袖的深远考量与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没有试图靠近,只是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低沉、如同大地深处共鸣般的咕噜声,那声音厚重而充满慰藉的力量。
苔丝也凑近洞口,没有贸然进入那片被艾琳娜划定的禁地。
她用鼻子极其轻柔地、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朝着艾琳娜的方向嗅了嗅空气,仿佛在确认女儿的状态。
然后,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赞许和鼓励的哼鸣,像是无声的肯定。
洞内的静谧被幼崽细微的哼唧和艾琳娜疲惫而轻柔的舔舐声重新占据。
塞拉斯和苔丝没有久留,他们深知此刻艾琳娜最需要的是绝对的安宁。
他们无声地退开,将洞口那片狭小的空间和那份新生的、紧张而脆弱的静谧,留给了疲惫的年轻母亲和她刚刚降临于世、懵懂无知的孩子。
洞口的光线重新被莱纳斯巨大的白色身影占据。
他依旧伏在洞口外,保持着那个臣服的姿势,巨大的尾巴沮丧地扫着地面。
他眼巴巴地望着洞穴深处那片温暖的黑暗,望着黑暗中妻子警惕的身影和她腹下那两个模糊蠕动的生命轮廓。
浅黄色的眼睛里,失落、担忧、渴望、还有一丝无法靠近的委屈交织翻滚。
他只能尽力将自己的体温辐射向洞口的方向,像一个忠诚而巨大的白色屏障,默默地守护着洞口这片方寸之地。
洞外,雾隐森林的风掠过林梢,依旧带着残冬未尽的冷冽,卷起几根枯草,发出簌簌的低语。
……这个春天,仁慈而富有远见的阿尔法夫妻没有像往常那样选择垄断生育权力,他们将繁衍的机会,留给了新加入的“贝塔”莱纳斯和他们最疼爱的女儿艾琳娜。
生命,以其最原始、最脆弱也最坚韧不屈的形式,在这片尚未完全挣脱寒冬桎梏的森林深处,悄然地扎下了根。
两个蒙着灰色胎毛、紧闭着覆盖蓝膜眼睛的小小生命,全然不知自己降生在一个怎样的世界,更无从知晓,在他们那混沌初开的血脉深处,早己无声地流淌着来自遥远极北冰原的秘密。
那秘密如同沉睡的种子,深埋于温暖的巢穴之下,等待着破土而出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