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文相的铁盔内衬己被冷汗浸透,棉甲夹层里凝着的血痂蹭得皮肤发疼——那是半个时辰前,后金骑兵的马蹄踏碎明军大阵时,他身边亲兵用身体替他挡住的血。
“文相公!
左侧口子要破了!”
亲兵李西的嗓子早喊哑了,手里的长矛断了半截,只剩木杆还在挥舞。
三百个辽东同乡子弟围成的小圆阵,此刻己被镶黄旗的骑兵冲得像片狂风里的残叶,刀光在雾里劈出一道道惨白的弧光,每道弧光落下,都有一个熟悉的乡音戛然而止。
上官文相勒住“踏雪”的缰绳,这匹辽东大马打了个响鼻,铁制的马铠在肩颈处划开一道火星——刚才一支箭射在那里,被甲片弹飞了。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血污,护心镜冰凉地贴在胸口,锁子甲的铁环随着呼吸咯吱作响。
“结刺猬阵!”
他的声音比风还冷,苗刀在手里转了个弧,刀背磕开迎面劈来的弯刀,顺势捅进那后金兵的肋下。
这三百人是他从盖州卫带出来的同乡,有他发小的兄弟,有给他家种过地的佃户,去年秋收后他请了族老喝酒,拍着胸脯说“跟着我上官文相,挣功名,不丢命”。
此刻这些人背靠着背,用长矛和腰刀撑着圈子,每个人眼里都燃着同一种火——不是求生,是要给百户大人拼出条活路。
“文相公!
你走!”
队正王二虎突然嘶吼着扑过来,用后背替他挡住了一支飞箭,那箭穿透了王二虎的棉甲,箭头从他胸前冒出来。
王二虎是他邻居家的大哥,小时候总把偷来的果子塞给他。
“俺们殿后,你回盖州报信……” 话没说完,王二虎的身子就软了下去,手里的腰刀“当啷”落地。
上官文相的眼睛红了。
他知道马林总兵的北路军己经完了,杜松的西路军早在昨天就成了萨尔浒山谷里的肉泥。
他们这些卫所兵,本就是被赶来填窟窿的,朝廷的粮饷被克扣,甲胄是爷爷辈传下来的破烂,也就他靠着世袭百户的家底,给自个儿和亲信置了些像样的家伙——可这在后金的铁骑面前,像纸糊的一样。
“谁也不许说走!”
他吼着,手弩突然从腰间滑出来,扣动扳机。
五十步外那个正要放箭的后金骑兵闷哼一声栽下马。
二十支箭己经剩不到五支了。
他反手抽出腰刀,左手苗刀一横,“跟我冲!
往东南山坳!”
踏雪马猛地人立起来,铁蹄踏碎一具尸体的肋骨。
上官文相冲在最前面,苗刀劈开一个后金兵的头盔,脑浆溅在他的护耳铁片上。
身后的同乡像潮水一样跟着他,用身体给他撞开一条血路。
他听见有人喊“文相公快走”,有人喊“娘啊”,还有人在骂“******”。
一支箭擦过他的脖颈,被缝着铁片的护喉挡了一下,***辣地疼。
他不敢回头,只知道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稀。
当他冲进山坳时,踏雪马突然前腿一软——马肚子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血顺着马铠的缝隙往下淌。
他滚下马,踉跄着回头。
山坳口的雪地里,最后几个同乡正被后金兵围住,他们扔掉了武器,却还在用拳头和牙齿撕咬。
其中一个是他的远房侄子,才十五岁,去年还怯生生地问他“百户大人,京城是不是有好多糖人”。
上官文相握紧了苗刀,指节发白。
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去,回去就是一起死。
王二虎的话像钉子扎在脑子里——“回盖州报信”。
报什么信?
报朝廷的军队有多不堪一击?
报后金的狼崽己经咬到了辽东的咽喉?
他看见一个后金骑兵发现了他,正策马冲过来。
上官文相突然矮身,躲到一棵老松树后,手里的手弩对准了那骑兵的面门。
最后一支箭破空而去,骑兵应声***。
踏雪马挣扎着站起来,用头蹭他的胳膊,像是在催他快走。
上官文相最后看了一眼山坳外的方向,那里己经听不到同乡的声音了,只有后金兵的呼喝和马蹄声在雾里回荡。
他翻身跃上受伤的马,没再回头。
三天后,山海关的守军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关外冲过来。
那人穿着破烂的布面甲,锁子甲的铁环挂着碎肉,护心镜上凹进去一大块,头盔歪在一边,露出被血和泥糊住的脸。
他的马在关前轰然倒地,再也没起来。
守军把他拖进关时,他怀里还死死攥着半块染血的令牌,上面刻着三个字:盖州卫。
上官文相醒来时,关内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想抬手揉揉眼睛,却发现左手的皮手套早就没了,手心握着的,是王二虎最后塞给他的那半块麦饼——己经冻成了硬块,上面沾着的血,黑得像关外的泥土。
三百个同乡,最后只剩他一个。
萨尔浒的雪,大概要很久很久,才能盖住那些没能回家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