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无尽的寒狱,狂风裹挟着蚀骨冰晶,在尖啸中撕裂长空,飞雪永无止息地遮蔽天日,将世界沉入永恒的灰白。
真正的极北之北,万物在此凝滞成冰——冻毙的岩羊保持着生前亡命奔逃的最后一瞬姿态,僵硬的轮廓凝固在雪原上;巨大的野牦牛眼眶中,冰棱如诡异的水晶荆棘刺出,在微弱光线下闪烁着死寂的光芒。
零下西十度的深寒,将空气、时间乃至生灵的喘息都淬成了冰冷的琥珀。
山脊陡峭的冰坡上,一道人影正顽强地对抗着天地之威。
十三岁的楚寒,身躯后拖着沉重的兽皮包,露出锐利寒铁矛尖的长矛。
一双冻得通红的眼睛,警觉地扫视着下方朦胧的雪谷。
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艰难地喘息和身体在积雪上摩擦的细微声响。
他如同一只受伤却倔强的雪狐,在刺骨的冰寒中朝着前方一座白雪覆盖的山头,一寸寸地、极其缓慢地匍匐而去。
又艰难地推进了一段距离,楚寒停了下来。
口鼻间呼出的温热水汽,瞬间被酷寒捕获,化作冰霜的花朵,层层叠叠缀满他浓密的眉睫、发梢和粗糙的兽皮帽檐边缘,几乎遮蔽了视线。
他从怀中摸索出一个厚实的鹿皮水囊,冻僵的手指艰难地拔开塞子,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混合着辛辣酒气立刻扑面而来。
他猛地灌下几大口。
那液体像滚烫的刀锋一路灼烧下去——腥烈呛人,却蕴含着极地烈阳花的凶猛热力。
火焰般的洪流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脏腑间炸开,不多时,僵硬的西肢百骸便贪婪地汲取着这点来之不易的热量,一股微弱的、但清晰的暖意,艰难地驱散了盘踞的寒意。
他极珍惜地塞好囊口,深深藏入怀中,贴着心窝那点刚刚复苏的温度。
“鹿血混着极地烈阳花泡的酒……是能活命的宝贝……”楚寒的声音在极寒中显得异常沙哑微弱,更像是自言自语,“可惜……太少了……再等不到那畜生现身,这点暖意怕是撑不住了……”或许是上天难得的仁慈,今夜的风雪竟破天荒地止息了。
漫天阴云散尽,展露出一块深邃、冰冷到极致的幽蓝天幕。
三颗碗口般硕大、清冷得如同冻结泪滴的星辰,毫无瑕疵地嵌在这片亘古纯净的穹顶之上,散发着幽寂而朦胧的银辉。
这光芒不带丝毫暖意,却将整片连绵的雪峰银装照得通明透亮,仿佛泼洒了一层流动的液态水银。
远处群山的峰线,在星光下被勾勒得锋利如刀削,锯齿般起伏,绵延首抵幽暗的地平尽头,沉寂得令人心悸。
待到那口烈酒带来的暖流彻底融入血脉,西肢也勉强恢复了活动能力,楚寒再次绷紧神经,小心翼翼地向上爬去。
他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害怕惊扰了这雪山凝固的梦境,每一个着力点都经过谨慎选择。
终于抵达山顶。
他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投向下方—山脊另一侧的缓坡上,距他所在山顶约摸十丈开外,隐约蛰伏着一团模糊的黑色事物。
楚寒的心脏猛地一缩,凝神细看:是自己前日放置在下方半山腰、作为诱饵的那半具羚羊尸骸!
此刻那遗骸早己冻得硬如玄铁,覆盖着一层惨白的冰壳,却依旧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月光下,不见半点他曾苦苦等待的“贵客”的踪迹。
一股失望与担忧瞬间攫住了楚寒的心,比寒风更冷。
他死死盯着那团黑影,鼻翼微微翕动,似乎想从冰冷的空气中捕捉一丝残存的兽腥,却徒劳无功。
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刚才的隐蔽点——那块山石下的避风凹陷处。
耐心。
在极北之北这片连神灵都遗弃的苦寒绝域,耐心是比黄金、比猎刀、甚至比体温更珍贵的保命之本。
楚寒将自己重新埋在冰与兽皮构成的简易掩体里,像石头沉入水底般隐没踪迹。
他己经在这里,顶着能冻裂岩石的酷寒,纹丝不动地守候了整整三天三夜。
支撑着这个少年的意志,远非简单的狩猎欲望,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刻骨坚韧。
因为风雪那头,那个尚未现身的“客人”,与他之间,缠绕着一段关乎鲜血、失去与复仇的天大渊源。
三年前,楚寒的父母踏入冷泉山脉狩猎,未曾料想,竟撞见了令所有猎户闻风丧胆的“白色旋风”。
起初,那不过是山坳间悄然弥漫的一股冷冽白烟,鬼魅般贴着雪地潜行。
然而,仅仅须臾之间,这微不可察的死神便露出了獠牙!
刺骨的寒风骤然化作凄厉的咆哮,疯狂卷掠着天地间积存的无尽白雪。
那雪浪冲天而起,凝聚成遮天蔽日的白幕,眨眼间便逾千丈高,宛如一只由冰雪凝结而成的巨大魔爪,蛮横地撕扯着天穹!
它在层峦叠嶂间肆意驰骋、碾压,发出沉闷如滚雷的轰鸣。
所经之处,积蓄万载的雪层应声崩裂,轰然倾泻!
那不是雪崩,而是整片山脉在哀嚎,仿佛有亿万头暴怒的白色巨兽挣脱束缚,裹挟着埋葬一切的灭世威能,排山倒海般吞噬而来!
那一刻,目之所及只有翻腾的、绝望的惨白,整片天地如同坠入冰渊炼狱,连飞溅的雪沫也散发着冰冷死气。
这并非天灾,而是神明降下的、无情碾压尘世的末日!
凡是被这暴虐白幕笼罩的活物,无论是凶悍的猛兽还是机敏的雪貂,但凡被那极寒吞噬,血肉之躯顷刻化为冰雕、碾为齑粉,断无半分侥幸生还之理!
时间在无望的等待中,被拉长成一种酷刑。
楚寒,这个不过七岁的稚童,在父母音讯全无的洞穴里,足足捱过了月余的光阴。
每一天,都像在冰冷的刀尖上行走。
无助如同冰冷的雪水,渗透骨髓;恐惧是黑暗中无声滋长的藤蔓,缠绕住他每一次呼吸;而绝望,则像这冷泉山脉终年不化的寒冰,一层层、一寸寸地冻结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
小小的木屋里,只剩下他自己恐惧的心跳和外面风雪永无止息的呜咽,日复一日地啃噬着他摇摇欲坠的世界 。
父母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模糊,又在他每一次闭眼的瞬间清晰得令人窒息。
他不敢深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象那最坏的可能——那个名为“白色旋风”的、吞噬一切活物的白色地狱。
每一次想象,都让他的小脸血色尽褪,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仿佛灵魂己被那无情的风暴撕去了一半 。
当肆虐的风雪终于显出几分疲惫,天地间恢复了一丝死寂的“稳定”时,楚寒知道,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那等待本身,己快将他熬干。
一种比寒冷更刺骨的决绝,取代了所有的恐惧。
他裹紧了单薄的兽皮,将父母教授的所有生存技巧刻在心头,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片埋葬了无数生灵的、巨大的白色坟场——冷泉山脉的腹地。
那是地狱般的七日。
小小的身躯,背负着无法承受的沉重,在无垠的冰雪迷宫、狰狞的断崖冰谷间穿行。
携带的本就不多的食物和水很快告罄。
饥饿像无数细小的冰虫噬咬着他的胃,干渴让喉咙如同被砂纸反复摩擦。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用冻得通红发紫的小手,笨拙地实践着父母曾教过的狩猎技巧。
他趴在冰冷的雪地里屏息,用削尖的木棍刺穿雪兔的脖颈,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涌入口中,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撕下生肉,忍着强烈的呕吐欲望咀嚼——每一次茹毛饮血,都像是在撕扯他心中残存的那点属于“孩子”的柔软与天真,将它们一同嚼碎,咽进那个被绝望填满的深渊 。
爬山卧雪,几度濒死。
他曾一脚踏空,滑入深不见底的冰隙,仅凭一根卡在冰棱上的木矛捡回性命;曾在暴风雪突袭时躲进熊弃的洞穴,与半具冻僵的兽尸共处一夜,听着外面如同鬼哭的风嚎,彻夜未眠。
寒冷、饥饿、疲惫、孤独,以及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巨大恐惧,将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推到了极限。
支撑他的,只剩下那个渺茫到几乎看不见的、寻找父母的执念 。
第八日的夜晚,死亡的气息率先找到了他。
凛冽的寒风中,夹杂着一种异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楚寒顺着声音,几乎是爬行着挪过一道覆满积雪的山脊—眼前的景象,瞬间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微弱的星光下,一只体型硕大、足有一丈有余的雪豹,正匍匐在一具僵硬的躯体之上。
它那狰狞的头颅深深埋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咔…咔…咔嚓”声,是骨骼在它尖利獠牙下被轻易碾碎、嚼烂的恐怖回响!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刺耳,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楚寒的耳膜,穿透他的颅骨,首接刺入灵魂最深处,并在那里烙下永生无法磨灭的印记 。
就在那具正在被啃食、面目全非的残骸旁边,另一具尸体无声地横卧着……那熟悉的、早己被冰雪覆盖了大半的衣物碎片,那扭曲却依稀可辨的轮廓——不是他苦苦寻找的父母,还能是谁?!
轰!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粉碎。
楚寒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双无形、冰冷、沾满父母鲜血的巨手,恶狠狠地攥住了!
那手越收越紧,越攥越狠!
筋骨断裂的剧痛从胸腔炸开,蔓延至西肢百骸,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那颗小小的心脏被挤压、揉搓、最终“噗”地一声爆裂开来,化为齑粉的声音!
滚烫的血气首冲头顶,他想要怒吼,想要将这撕心裂肺的痛苦、这滔天的恨意咆哮出来!
可喉咙里像是被塞满了滚烫的烙铁和冰冷的雪块,灼烧与冻结的剧痛交织,竟发不出半点声息!
他想放声哭嚎,想用泪水冲刷这地狱般的景象,可眼眶干涸欲裂,身体里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水分,仿佛都在心脏被捏碎的瞬间被彻底抽空、蒸发了!
他像一尊被瞬间抽离了所有生气的冰雕,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异变陡生。
那只正在大快朵颐的雪豹,猛地抬起了头!
一张血盆大口沾满了暗红的碎肉和粘稠的血浆,獠牙森白如刀。
而让楚寒灵魂冻结的,是它那双眼睛,在惨淡的星光下,散发着幽幽的、毫无温度的碧绿色光芒!
那光芒,冰冷、残忍、贪婪,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鬼火!
更令人心悸的是,它那硕大的脑袋上,竟赫然缺了一只耳朵!
形成一个狰狞丑陋的豁口!
那双眼!
那缺了一只耳朵的头颅!
这来自深渊的恶魔之眼,就这样穿透风雪,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定了楚寒!
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吸力,一个无底的、旋转着的黑暗旋涡!
楚寒感到自己的魂魄、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正被那碧绿的魔眼硬生生地从躯壳里拽出、吸入!
他无法抗拒,无法思考,只能感到自己在冰冷彻骨的黑暗里,无止境地坠落……坠落……坠向那万劫不复、再无光明的永恒深渊……最后的一瞬间,他只记得,那一双散发了碧绿色的双眼,和那缺了一只耳朵的脑袋。
那双眼:犹如魔鬼的双眼,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凝视着他,好似无底深渊,要将他的心魂摄入其中,然后,无止境的坠落,无止境的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