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主,内务府送来回门的衣裳。
"小太监捧着朱红妆匣,匣子边缘描着金线缠枝莲,却掩不住底下泛青的包浆——分明是从库房最深处翻出来的旧物。
我垂眼盯着匣中褪色的石榴红宫装,指腹蹭过衣襟上勾得歪扭的并蒂莲,耳旁响起昨日掌事嬷嬷的话:"到底是替嫁的,皇上没给封号,回门的规格便低些。
"低些?
我在苏家做了十七年绣娘,大夫人房里的粗使丫头都穿得比这鲜亮。
"姑娘,要换吗?
"小翠蹲在我脚边系绣鞋,指尖微微发颤。
她跟着我从苏府出来,最清楚这衣裳意味着什么——大夫人最擅长用体面的壳子装羞辱,当年母亲病得下不了床,她偏要送簇新的织锦被面,说是"庶女也得有个样子",结果那被面里塞的全是碎棉絮,母亲盖了半月就咳血了。
我抚过小翠发顶翘起的碎发,这丫头总把情绪写在脸上,可在宫里,这是要吃大亏的。
"换。
"我哑着嗓子应,声音像锈了的铜铃。
这些年我装哑装惯了,连太医都信我是天生不能言,倒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回门的软轿停在苏府正门前时,日头刚爬到角楼尖上。
朱漆大门"吱呀"洞开,大夫人王氏站在台阶上,穿湖蓝撒花褙子,鬓边插着我去年绣的点翠海棠——那是我熬了七夜给嫡姐苏若雪准备的及笄礼,最后却被她摘了去。
"妹妹可算回来了。
"王氏扶着张婆的手往下走,眼角的笑纹挤成两团,"皇上疼你,可咱们苏家规矩不能废,正厅是要留给若雪的,她明日要见周大人的公子。
"她的指甲盖涂着丹蔻,说话时一下下戳着我的肩,"偏院收拾干净了,你且去用些茶点。
"偏院?
我望着那道爬满青苔的月亮门,喉间泛起铁锈味。
七年前母亲就是在这偏院咽的气,当时我躲在门外,听着她咳得喘不上气,求张婆拿碗热水,张婆把茶盏往地上一摔:"庶女的妈也配喝热茶?
"瓷片溅起来划破了我的脚踝,血珠子滴在青石板上,像开了朵小红花。
"姑娘?
"小翠扯了扯我的衣袖,声音里裹着哭腔。
我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原地没动,王氏己经转身往正厅去了,裙角扫过我绣鞋上的并蒂莲,像踩过一团没人要的破布。
偏院的桌子蒙着灰,西个青瓷碗扣在桌上,掀开时霉味"轰"地涌出来——是酸了的鱼,馊了的肉,还有半盘长了白毛的枣糕。
我扶着桌沿坐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年母亲最后一顿饭,也是这样的菜。
她咽气前攥着我的手,指甲缝里全是血渣,说:"棠棠,要活着。
""这、这怎么吃?
"小翠抄起帕子要擦桌子,被张婆一把拦住。
张婆的手像老树根,指甲缝里沾着泥,"苏小主如今是宫里的人,金贵得很,哪能嫌这嫌那?
"她斜眼瞥我,嘴角扯出个冷笑,"大夫人特意让厨房熬了参汤,说是给娘娘补身子。
"话音未落,小丫头捧着汤碗进来了。
白瓷碗里浮着两片人参,汤面飘着油花,混着股甜腻的香气。
我伸手接碗时,腕子突然一沉——不是汤重,是那香气里藏着股说不出的腥。
眼前蓝光"唰"地亮起,半透明的字浮在汤碗上方:"危险:此汤含夹竹桃粉,投放者为张婆。
"我盯着那行字,耳后根突突跳起来。
夹竹桃粉,母亲当年咳血时,我在张婆房里见过这东西,她说是给花杀虫的,可母亲喝了她送的药汤后,血就止不住了。
"娘娘尝尝?
"张婆的声音像蛇信子,扫过我后颈。
我垂眼盯着汤面,倒映出自己泛白的脸。
若我现在掀了这碗,王氏能哭到皇上跟前,说我仗着位份羞辱生母;若我喝了...我摸了摸袖中母亲塞给我的糖,糖纸都磨破了,可糖块还硬邦邦的。
"放着吧。
"我哑声说,把碗推到桌角。
张婆的笑僵在脸上,转身时碰翻了枣糕盘子,霉斑溅在我石榴红的裙角上。
小翠气得首跺脚,刚要开口,我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口。
她低头看我,我对她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时候,王氏要的就是我闹,我偏要让她等得心慌。
日头西斜时,回宫的软轿到了。
我最后看了眼偏院的月亮门,门楣上的漆剥落了一块,露出底下的旧字——"兰心",是母亲当年亲手题的。
风卷着落叶打旋儿,扫过那碗参汤,汤面荡起涟漪,把"危险"两个字晃成一片蓝雾。
"姑娘,她们太欺负人了!
"小翠掀着轿帘抹眼泪,"那汤分明是要毒你,咱们...咱们告诉皇上好不好?
"我望着轿外倒退的朱墙,指尖摩挲着袖中发硬的糖块。
皇上?
萧景珩看我的眼神比宫墙根的雪还冷,可我有系统,有母亲的话。
我轻轻摇了摇头,把糖块塞进小翠手心。
她愣了愣,攥紧拳头,指节发白。
轿帘外传来打更声,"咚——"的一声,像敲在我心口。
三日后是太后寿宴,系统提示里说要绣苏绣《百鸟朝凤》。
我摸了摸腰间的绣囊,里面装着母亲留下的绣针,针尾刻着"活着"两个小字。
王氏要我死,可我偏要活,活得比她们都好。
软轿拐过御花园时,我听见檐角铜铃响了。
那声音像母亲的银饰,像系统的提示音,像...命运开始转动的声音。
软轿在承禧殿门前停稳时,我喉间的腥气还未散。
小翠扶我下轿时,指尖凉得像浸了冰水,指甲几乎要掐进我腕骨里。
"姑娘,那汤..."她声音发颤,尾音被穿堂风卷走半截。
我反手握住她手腕,用拇指在她掌心画了个"静"字。
这丫头跟我久了,能看懂简单手语,此刻眼睛瞪得溜圆,睫毛扑簌簌抖,分明是急得要炸。
我又画了个"碗",再比了个"摔"的动作——她忽然攥紧我的手,掌心沁出冷汗,却重重点头。
是夜,承禧殿烛火昏黄。
我坐在妆台前卸簪花,小翠捧着那碗参汤从偏殿过来,瓷碗边沿还凝着油星。
她站在门槛处踉跄一步,"当啷"一声,汤碗砸在青砖地上。
碎瓷飞溅的刹那,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是我让她演的戏:假装手滑打翻汤碗,再把残渣扫到廊下角落。
"小主!
"小翠扑下去捡碎片,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奴婢手滑...您要罚就罚奴婢吧!
"守夜的老太监提着灯笼跑过来,张婆的影子突然从院外窜进来,枯瘦的手指扒着门框:"怎么回事?
"她盯着地上的残汤,瞳孔缩成针尖,"这可是大夫人特意备的补汤!
"我垂眼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嗬嗬"声,像被吓傻的哑子。
张婆蹲下身,用帕子沾了点汤渍,凑到鼻尖嗅。
我盯着她喉结动了动——夹竹桃粉混着参汤的甜腥,她该闻出不对了。
"许是这丫头毛手毛脚。
"老太监打圆场,"苏小主刚回门受了累,您消消气。
"张婆又盯了我片刻,嘴角扯出个阴恻恻的笑:"到底是哑的,连汤都端不稳。
"她甩袖离开时,裙角扫过我脚边的碎瓷,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我攥紧妆台边缘,指甲缝里全是月牙白。
这出戏演得险——若张婆起疑,怕是要再下黑手;可若不演,她明日定要追问汤的去向。
系统提示里的"危险"二字还在眼前晃,我得让王氏以为我仍是任人拿捏的哑女。
第二日未时,王氏的鎏金车辇停在了承禧殿外。
她穿墨绿织金褙子,鬓边那支点翠海棠在日头下泛着冷光——正是我当年给苏若雪绣的。
"妹妹可还住得惯?
"她扶着张婆的手跨进门,目光扫过我褪色的石榴裙,"皇上没封位分,到底是委屈你了。
"我垂首绞着帕子,喉咙里发出"嗯"的闷响。
王氏的绣鞋尖轻轻踢了踢脚边的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响:"你既哑了,便安心做个废妃。
这宫里的女人,会说话的都活不长,更别说你这样的。
"她忽然捏住我下巴,指甲掐进肉里,"莫要学那些狐媚子争宠,你娘就是太贪心,才落得个咳血而亡的下场。
"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母亲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她靠在偏院破床上,咳得背都弓起来,手心里攥着半块发硬的糖。
王氏的话像根细针,扎得我眼眶发酸。
可我不能哭——哭了,她便知道我在意;哭了,她便知道我识破了当年的阴谋。
"妹妹怎的不说话?
"王氏松开手,用帕子擦了擦指尖,"也是,哑子能说什么?
"她转身时,金步摇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叮"声,"明日我让若雪给你送两匹蜀锦,省得你穿得这样寒酸。
"蜀锦?
我望着她的背影,喉间泛起苦涩。
苏若雪的及笄礼,她抢了我的绣品;我的及笄礼,她连块像样的布料都没给。
现在说送蜀锦,不过是要在皇上面前做足"长姐慈爱"的戏码罢了。
夜漏三更时,承禧殿的烛火只剩豆大一点。
我坐在窗台上,月光漫过手腕上的玉镯——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刻着"平安"二字,边缘磨得发亮。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掀起我鬓角的碎发,凉意顺着后颈往下爬。
"娘,"我对着月亮轻声说,声音哑得像破风箱,"他们要我死,可我偏要活。
我要让王氏跪在您坟前哭,要让苏若雪的及笄礼变成丧礼,要让萧景珩...看清这宫里的鬼蜮。
"窗外的梧桐树突然沙沙作响,风声里裹着细不可闻的"嗡"鸣。
我猛地抬头,一道蓝光从窗棂外窜进来,在我眼前凝成半透明的字——可还没看清内容,风"呼"地灌进屋子,烛火"噗"地熄灭,蓝光也跟着散了。
我摸着黑摸到妆台,指尖碰到白天王氏留下的蜀锦匣子。
锦缎的凉滑触感从指腹漫开,像极了当年母亲绣的苏绣。
三日后是太后寿宴,系统提示要绣《百鸟朝凤》——王氏送的蜀锦,正好做底料。
更声敲过五下时,我摸出母亲留下的绣针,针尾的"活着"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明天就要回皇宫了,这一次,我不再是苏家的废棋,而是握刀的人。
窗外的风突然转了方向,裹着几片梧桐叶扑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仿佛看见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我——可这一次,我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