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衫领口有些泛黄,她用漂白剂泡了整夜,才勉强恢复体面。
顾氏集团的法务部在十六楼,林微推开玻璃门时,顾晏辰己经坐在沙发上了。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羊绒衫,没打领带,少了几分昨日的凌厉,却多了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茶几上放着两份打印好的合同,旁边的骨瓷碟里,摆着西颗饱满的草莓。
“顾总。”
林微在他对面坐下,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衬衫纽扣。
顾晏辰没提合同的事,反而推过草莓碟:“尝尝,刚从温室摘的。”
草莓的红得发亮,蒂部还带着新鲜的绿色。
林微拿起一颗,指尖触到微凉的果肉,突然想起昨天写的那句“红色的印记像颗跳动的心脏”。
她咬了一小口,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散开,带着恰到好处的酸。
“很甜。”
她由衷地说。
小时候邻居家种过草莓,每次成熟时张阿姨总会给她端来一碗,那是她童年里少有的甜。
顾晏辰的目光在她沾着汁水的唇角停留了半秒:“我养母以前在院子里种了很多。”
他说话时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每年这个时候,她就会摘一篮子,做成草莓酱。”
林微握着草莓的手指紧了紧。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养母,语气里没有苏曼说的“怨恨”,也没有新闻里暗示的“疏离”,只有一种淡淡的、像被水冲淡的怀念。
“合同你看看,有问题可以提。”
顾晏辰把合同推过来,钢笔放在旁边,笔帽上的划痕和他冷硬的气质格格不入。
林微逐字逐句地看,目光在“化妆指导月薪五万”那行字上顿了顿。
这个数字是她现在工资的三倍,足够支付老房子的首付,还能给张阿姨换台新冰箱。
她翻过最后一页,在乙方签名处看到顾晏辰己经签好了名字,字迹凌厉,像他最后一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没意见。”
她拿起钢笔,笔尖悬在纸上时,突然抬头问,“剧本里的家庭线,您希望改成什么样?”
顾晏辰靠在沙发背上,指尖轻轻敲击膝盖:“删掉植物人母亲的设定,改成……母亲出国定居,和儿子断了联系。”
林微愣住了。
她写那个植物人母亲,是想表达“无法言说的愧疚”——女主角总觉得是自己的疏忽导致母亲出事,就像她总后悔没能在父母车祸前多陪陪他们。
改成出国定居,这份沉重的情感就像被扎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
“可是这样,角色的动机就不成立了。”
她忍不住反驳,“女主角的偏执和敏感,都源于对母亲的愧疚。”
“那就换个动机。”
顾晏辰的语气没什么起伏,“比如,对父亲的怨恨。”
林微握着钢笔的手停住了。
她突然意识到,他说的或许不是剧本。
新闻里提过,顾晏辰的养父顾董是出了名的严父,当年他刚进公司时,顾董在董事会上公开说“养子终究是外人”。
会议室里的空调温度似乎低了些,林微拢了拢衬衫领口:“我需要时间想想。”
她可以改情节,可以删角色,但不能抹去那种真实的、带着痛感的情感——那是她写小说的底气。
顾晏辰没再坚持,只是指了指合同:“签字吧。
改剧本的事,不急。”
钢笔在纸上落下“林微”两个字,笔尖的墨水晕开一点,像颗小小的草莓印记。
她放下笔时,发现顾晏辰正看着她的手。
那双手因为常年接触化妆品和清洁剂,指腹有些粗糙,虎口处还有道浅疤——是去年给武打演员做特效妆时,被道具刀划到的。
“做化妆师很久了?”
他突然问。
“五年了。”
林微下意识地把手缩回来,“之前在婚纱店给新娘化妆,后来经人介绍进了娱乐圈。”
“辛苦吗?”
这个问题让林微愣了愣。
苏曼会问“你能保证不脱妆吗”,编辑会问“这周能交稿吗”,张阿姨会问“什么时候找个安稳工作”,却从来没人问过她“辛苦吗”。
她看着窗外掠过的云,轻声说:“还好。
化妆时能看到别人最真实的样子,写小说时能躲进自己的世界,都挺好的。”
顾晏辰没说话,只是拿起那颗被她咬过的草莓,慢条斯理地吃掉了。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微突然发现他眼角有道极浅的纹路,不像常年养尊处优的人该有的痕迹。
签完合同,法务部的人来收文件时,多看了林微两眼。
那眼神里有好奇,有探究,像在打量什么稀奇物件。
林微攥紧了化妆包,那支浆果色口红硌得手心发疼——她突然明白,从走进这栋大楼开始,自己就成了别人眼里“攀附顾总的化妆师”。
“下午有时间吗?”
顾晏辰站起身,拿起搭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带你去剧组看看。”
林微想拒绝,却听到他补充道:“顺便去医院,看看我养母。”
市中心医院的特护病房很安静,消毒水的味道被淡淡的百合香冲淡了些。
顾母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各种仪器连接着她的身体,屏幕上跳动着平缓的曲线。
床头柜上放着个相框,里面是年轻时的顾母抱着个小男孩,男孩穿着背带裤,手里举着颗草莓,笑得露出豁牙——那是小时候的顾晏辰。
“她喜欢百合。”
顾晏辰站在床边,声音压得很低,“每周三换一次。”
林微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人,突然理解了他为什么要改剧本。
有些伤痛太沉,连提起都需要勇气,更别说被写进小说,搬上荧幕,被陌生人指指点点。
“我会改剧本的。”
她轻声说,“家庭线可以弱化,多写些职场的部分。”
顾晏辰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你不用迁就我。”
“不是迁就。”
林微看着相框里的小男孩,“是我突然觉得,有些故事,留在心里就好。”
就像她从没在小说里写过父母的车祸,从没告诉过别人,她每次路过事故地点,都会买束白菊放在路边。
离开医院时,夕阳正染红天际。
顾晏辰的车停在楼下,是辆低调的黑色轿车。
他拉开副驾驶车门时,林微犹豫了一下:“我坐公交就好。”
“剧组在郊区影视基地,公交要转三趟。”
顾晏辰的语气不容置疑,“顺便谈谈化妆方案。”
车里弥漫着和他身上一样的雪松味,林微系安全带时,指尖碰到了座椅上的一个小物件——是颗用草莓梗编成的小戒指,被磨得光滑发亮,显然戴了很久。
顾晏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动声色地把戒指塞进了口袋:“小时候编的。”
林微没再追问。
有些秘密像化妆时用的遮瑕膏,轻轻盖住就好,没必要非要揭开看底下的斑驳。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林微看着掠过的街景,突然想起昨天张阿姨的话:“拆迁办的人说,顾总亲自打了招呼,补偿款给涨到了八十万。”
她侧头看向顾晏辰,他正专注地开车,侧脸的线条在夕阳下显得柔和了些。
“谢谢你。”
她轻声说。
顾晏辰的视线在后视镜里和她对上:“条件是,剧本里要加一个情节。”
“什么情节?”
“男主角给化妆师买了支口红,浆果色的。”
他目视前方,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化妆师说,这个颜色很衬他的白衬衫。”
林微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化妆包,那支浆果色口红正安静地躺在里面。
车窗外的夕阳刚好穿过云层,金色的光落在她脸上,像被人轻轻涂上了一层高光,把所有的窘迫和不安,都衬成了温柔的模样。
她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飞快地敲下一行字:“男主角看着化妆师唇角的口红印,突然觉得,有些故事,不该只留在心里。”
发送给编辑的瞬间,林微抬头看向顾晏辰,发现他正透过后视镜看着她,眼神里的清冷像被夕阳融化了,漾开一点细碎的光,像她化妆台上那盏旧台灯,微弱,却足够照亮眼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