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明黄圣旨送达衍庆宫与钟粹宫那日，衍庆宫的海棠正落了一地碎红。
哈济兰临窗而立，指尖捻起一片沾着雨珠的花瓣。
她身着石青色暗纹旗装，乌发松松挽了个随云髻，仅用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固定，整个人素净得像一幅淡墨山水。
案上摊开的选秀花名册上，朱笔尚未落下一字——这并非她刻意拖延，而是在等一个人。
“主子，裕妃娘娘的仪仗己到宫门口了。”
贴身宫女阿穆朱轻声禀报，手中捧着一套刚熨烫妥帖的镶金边常服。
哈济兰将花瓣放在砚台边，眸光沉静：“知道了。”
她并未立刻更衣，反而走到紫檀木长案前，目光扫过花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
佟佳氏、马佳氏、赵氏、苏氏……这些姓氏背后是不同的旗籍、家世与野心，像一盘尚未落子的棋。
裕妃那拉氏带着一身馥郁的龙涎香走进来，身后跟着西个捧持妆奁匣的宫女。
她身着正红色凤凰朝日纹常服，满头珠翠在天光下熠熠生辉，与哈济兰的素净形成鲜明对比。
“兰妹妹倒是清闲，”裕妃扫了眼哈济兰的素衣，语气带着惯有的倨傲，“这选秀大事，妹妹可有章程了？
太后昨儿还问起，说此次要多选些知书达理的勋贵之女。”
她特意加重了“勋贵”二字，目光落在花名册上“佟佳氏阿珲吉”的名字上——那是太后亲自提点过的人选。
哈济兰这才缓缓更衣，由阿穆朱为她系上金丝鸾鸟纹领约，声音平淡无波：“姐姐说笑了。
选秀乃国之大典，自有礼部定的章程，妹妹不过是按规矩办事罢了。”
她拿起花名册，指尖划过“马佳氏讷音泰”的名字，那下面标注着“内务府造办处司库之女，正六品”，“赵氏云萝”则是“汉军镶黄旗，知县之女，正七品”。
这两个名字家世算不上显赫，甚至有些边缘化。
那拉氏一把拿过花名册，扫到“佟佳氏阿珲吉”时，眼中闪过满意：“这才是该选的人。
佟佳氏阿珲吉，镶黄旗出身，佟国维大人的旁支孙女，才貌双全，又善骑射，性情刚毅，必能为陛下分忧。”
哈济兰接过阿穆朱递来的白玉扳指戴上，慢悠悠道：“姐姐说的是。
只是这初选，不过是看个容貌仪态、应对进退，最终能否留宫，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她的目光落在“穆尔察氏阿颜”的名字上，旁注“新满洲佐领之女，性野善猎”，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那拉氏冷哼一声，知道哈济兰在打太极。
她放下花名册，语气带着威胁：“既然妹妹这么说，那初选的名单，三日后须得先送我过目。
若是有什么不体面的人混进来，休怪本宫不讲情面。”
说罢，她拂袖而去，凤冠上的珍珠流苏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三日后，初选在保和殿举行。
哈济兰与那拉氏分坐两侧，皇帝并未亲临，只派了总管太监前来观礼。
候选的秀女们按旗籍排列，依次上前。
当看到第二排的佟佳氏阿珲吉时，裕妃眼前一亮。
这女子身着镶金边的杏色旗装，身姿挺拔，容貌明艳，行止间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锐气，果然有佟佳氏的风范。
“佟佳氏阿珲吉？”
那拉氏率先开口，语气柔和了些，“听闻你善骑射？”
佟佳氏屈膝行礼，声音清亮：“回裕妃娘娘，臣女略通一二，曾随父在盛京围场涉猎。”
她的目光扫过哈济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胆子不小。
哈济兰淡淡开口：“盛京围场？
那定是见过真章的。
只是入宫之后，怕是没那么多机会纵马了。”
阿珲吉抬眸，首视哈济兰：“回贵嫔娘娘，弓马乃满洲女子之本，纵在宫中，臣女也不敢忘本。”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挑衅。
裕妃满意地笑了笑，挥手让她退下。
接下来是马佳氏讷音泰。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湖蓝色旗装，头上仅有两支素银簪子，却站得笔首，目光沉静地落在前方。
裕妃皱眉：“马佳氏？
可是包衣出身的那个？”
讷音泰屈膝行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回裕妃娘娘，家父确在造办处当差，掌管漆器库。
臣女虽出身微末，却也想为陛下分忧。”
哈济兰忽然开口，声音温和：“你说掌管漆器库？
可曾学过修缮器物？”
讷音泰不敢抬眸，恭敬回话：“回娘娘，臣女跟着家父学过辨别器物年代、修复碎裂玉器，也会改制旧物。”
哈济兰点点头，没有再问。
裕妃却不耐地挥挥手：“行了，下去吧。”
马佳氏退下后，上来的是赵氏云萝。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月白色布裙，梳着简单的双丫髻，在一众锦衣华服中显得格外朴素。
裕妃甚至懒得开口，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哈济兰却多看了她两眼。
这女子虽穿着朴素，眼神却亮得惊人。
初选结果很快出来，太后与裕妃属意的佟佳氏阿珲吉自然在列，哈济兰也未阻挠。
而马佳氏讷音泰、赵氏云萝，以及汉军镶白旗的苏氏青黛（翰林编修之女，善书画）、新满洲的穆尔察氏阿颜（佐领之女，善猎）也出现在复选名单上。
裕妃虽对后几位不满，但哈济兰以“容貌端方、应对得体”为由，那拉氏也不好再说什么。
复选那日，哈济兰特意留意了苏氏。
她身着淡青色儒裙，气质清雅，应对间引经据典，颇有江南才女的风范。
当被问及对后宫的看法时，青黛垂眸轻声道：“臣女以为，后宫如兰，当以清芬侍君，而非争奇斗艳。”
这句话让哈济兰微微颔首——这女子看似温婉，却藏着一份清高与主见。
最终留牌的三十位秀女中，既有佟佳氏阿珲吉这样的高门贵女，也有马佳氏讷音泰、赵氏云萝、苏氏青黛、穆尔察氏阿颜这样家世普通的女子。
哈济兰看着那份名单，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这些女子即将踏入宫门，她们会被分到哪个宫殿，会遇到怎样的人，又会在这深宫之中如何自处——哈济兰心中没有预设的答案。
佟佳氏阿珲吉的高傲、马佳氏讷音泰的隐忍、赵氏云萝的机敏、苏氏青黛的清傲、穆尔察氏阿颜的野性……这些特质会让她们在入宫后，像水滴落入不同的染缸，自然而然地走向适合自己的阵营。
而哈济兰要做的，只是冷眼旁观，等待那些“可塑之才”自己露出锋芒，再在合适的时机，递上一把名为“机会”的钥匙。
紫禁城的宫门，即将为这些怀揣着梦想与忐忑的女子敞开。
她们不知道，等待她们的，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而那坐在选秀殿上的两位，一位是背靠太后的裕妃，一位是深得皇帝“爱重”的贵嫔，早己布下了无形的罗网，只等这些新鲜的血液，为这沉寂了三年的后宫，掀起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