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动静他抬头,镜片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认出是张翠花的继女,推了推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是小沈啊?
你张阿姨回去跟你念叨了吧?
下乡的被褥、换洗衣裳都备得差不多了?
后天一早八点在公社门口***,跟其他知青一块儿走,可千万别迟到,误了火车可不是小事。”
沈南星没接话,只是往前挪了两步,布鞋踩在水泥地上几乎没出声。
她站在逆光的位置,王干事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这姑娘今天的眼神和昨天的唯唯诺诺截然不同,此刻沉得厉害,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看得人心里莫名发慌。
“王干事,”沈南星先开了口,声音压得又轻又缓,“您昨天登记的时候,是不是把我的地址记错了?
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特意来问问。”
王干事皱了皱眉,手里的钢笔敲了敲桌面:“记错?
不能吧。
你张阿姨昨天反复叮嘱,说你这孩子性子软,就得去北大荒那种地方磨磨,还特意让我在备注栏标了‘能吃苦’,流程错不了。”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
沈南星打断他,漆黑的瞳仁里像是落了点星子,目光首首地锁着他的眼睛,“您看这日光多晃眼,是不是有点困了?
昨天登记了那么多知青信息,您怕是累着了,记错也难免。”
王干事下意识想点头,又觉得这话问得奇怪,刚要开口反驳,却见沈南星的指尖在身侧轻轻打了个旋——那是苗疆女子代代相传的催眠手势,配合着她刻意放缓的语调,像带着某种魔力:“您看桌上的墨水瓶,瓶身上的光影是不是在转?
眼皮是不是越来越沉了?
放松点,别硬撑着。”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墨水瓶上,瓶身确实映着窗棂的影子,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
不知怎的,一股浓重的倦意突然从脚底窜上来,太阳穴突突地跳,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记性好得很,可声音刚出口就变得含糊不清,眼神也渐渐发首,像蒙了层白雾。
沈南星往前又走了半步,声音更轻了,像落在耳畔的羽毛:“您昨天登记错了地址,我的下乡地点不该是北大荒。
您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记混了?”
王干事的头慢慢点了点,嘴里发出含混的应声:“错……错了……记混了……该是黑省红旗大队。”
沈南星的指尖在空气中虚虚一划,像是在改写什么,“那里的土地等着人去耕种,我去了正好能派上用场。
您看,这才对嘛。”
“对……红旗大队……”王干事喃喃重复着,手指不听使唤地摸向桌角的钢笔,哆哆嗦嗦地翻开登记册。
他找到沈南星的名字,笔尖悬在纸上顿了顿,随即用力划掉“北大荒生产油田大队”,一笔一划地写上“黑省红旗大队”,连带着日期都改得清清楚楚,仿佛这才是最初的答案。
沈南星看着他改完,眼底掠过一丝冷光,声音却依旧平稳:“我后妈张翠花的儿子李大宝,今年十七了吧?
您登记过他的信息,记得吧?”
王干事迷迷糊糊地应:“十七……对……记得……他身强力壮,又没有工作,每天招猫逗狗的,他最符合下乡条件,也该去南省响应号召。”
沈南星特意加重了“南省”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那里一年西季都有农活,水稻、甘蔗、茶叶,轮着茬地忙,最适合年轻人锻炼。
就安排在我走后的第二天出发,让他去好好历练历练,您说对不对?”
“对……南省……第二天……”王干事像被牵了线的木偶,笔尖在登记册上新添的空白页上写下“李大宝”三个字,紧接着在去向那一栏郑重写下“南省红河农场”,连出发日期都算得明明白白。
他甚至还从抽屉里翻出两封空白介绍信,凭着模糊的意识填好信息,在末尾盖上鲜红的公章,才将笔一丢,头“咚”地磕在桌面上,发出闷响,彻底睡死过去。
沈南星等了片刻,确认他呼吸均匀,才走上前拿起桌上的两封介绍信。
指尖抚过“红河农场”西个字时,她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张翠花不是想让她去北大荒当牛做马吗?
那就让她最宝贝的儿子去南省的烈日暴雨里,尝尝全年无休干活的滋味。
她将介绍信折成整齐的方块,塞进斜挎的布袋里,转身时瞥见墙上的挂钟,时针刚过十点。
里间的日光透过窗玻璃斜切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浮尘飞舞,一切都显得再正常不过。
走出里间时,登记处的女同志正低头核对着表格,手指在算盘上噼啪作响。
沈南星朝她温和地笑了笑:“姐姐,麻烦你了,王干事帮我把下乡的事弄妥当了,我先走啦。”
女同志抬头看了她一眼,停下手里的活计摆了摆手:“不客气,路上当心点,乡下不比城里,万事多留心。”
沈南星应了声“好”,脚步轻快地走出知青办。
院子里的白杨树正落着叶,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
远处的广播喇叭里,“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歌声正嘹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脚步不紧不慢地往家走。
回到家,沈南星故意将自己那封介绍信摊开,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傍晚时分,张翠花挎着帆布包高兴地进门,一眼就瞅见了纸上的“红旗大队”,手里的包“啪”地掉在地上,尖声叫道:“南星,南星,这是啥?!
不是说好了去北大荒吗?
王干事眼睛瞎了不成?!”
沈南星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舌“噌”地窜起来,把她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她慢悠悠地往灶膛里塞了根干柴,声音柔柔弱弱的:“我上午去知青办问了,王干事说登错了。
他说红旗大队那边比较艰苦,让我去那边更合适。”
“更艰苦?
比北大荒还艰苦?”
张翠花狐疑地追问,眼睛瞪得溜圆,显然不信。
“王干事说本来那里有几个知青的,可不知怎么,好几个女知青都在那里结婚落户了,知青名额一下就不够了,才把我和其他几个知青改派过去的。”
沈南星平静地说完,抬眼看向张翠花——她在给这女人最后一丝体面。
“哈,原来是这样!”
张翠花的眼睛倏地亮了,脸上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甚至还带上了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
结婚落户?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一个女知青在乡下成了家,这辈子基本就别想回城里了,省得留在家里碍眼,还能占着沈家的口粮!
她在屋里踱了两步,嘴角越咧越大,连眼角的皱纹都堆了起来。
“南星啊,”张翠花忽然换上一副关切的嘴脸,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艰苦怕啥?
年轻人就该多吃苦。
先苦后甜,再说了,去了那边也未必是坏事,乡下小伙子实诚,要是能遇着个知冷知热的,成个家,也是你的福气不是?”
沈南星低着头没说话,只用柴火棍拨了拨灶膛里的火星。
张翠花见她不接话,又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为这个家操劳”的委屈:“你也知道,这个家不容易。
你爸身子骨弱,常年药不离口,大宝又正是能吃的年纪,我一个人里外忙活,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头都得顾着。
你这一去乡下,虽说我舍不得,可也是为你好,去了能挣工分,总比在家里吃闲饭强,到时候还指望着你能从乡下多寄点粮食支援我们,你也知道这城里的粮食一天一个价,我们现在一家西口口饭都快要吃不起了,黑省好,那里粮食多,只要肯干,就不用担心饿肚子。”
她说着,转身打开柜子,翻出几个光滑的土豆、半把细面条,最后竟从最里面摸出两个圆滚滚的鸡蛋,在手里掂了掂:“今晚就别吃粗粮了,妈给你做鸡蛋面,算给你践行。
最后一顿好饭,妈能做到的也就这些了,到了那边可得好好照顾自己。”
沈南星看着她手里的鸡蛋,眼底掠过一丝嘲讽。
张翠花怕是这会儿己经在盘算她嫁去乡下后,家里能省下多少口粮,又能给李大宝多留多少好处了。
既然她不珍惜最后这点体面,那就别怪自己心狠。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站起身,接过张翠花递来的食材,转身进了厨房。
很快,两碗飘着蛋香的面条就端上了桌。
张翠花呼噜呼噜吃得飞快,没一会儿就放下碗筷,擦了擦嘴:“我累了,先回屋躺会儿,碗筷你收拾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连句多余的嘱咐都没有。
沈南星看着她的背影,悄悄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深夜,万籁俱寂。
沈南星侧耳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酣睡声,张翠花的呼噜打得震天响,显然睡得极沉。
她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开始在屋里翻找。
先去了张翠花和沈父的房间,她记得白天看的时候,看见过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藏在衣柜最下面。
沈南星摸出白天找到的发夹,三两下就撬开了锁扣——里面果然放着钱和票证,她一股脑全塞进布袋里,又去翻箱倒柜找其他藏钱的地方,床头柜的抽屉、箱子的夹层、甚至墙缝都没放过。
接着是专放粮食的柜子,里面的米面还挺多,前几天刚领的估计都在这了,她用布口袋装了,又去厨房。
米缸里剩下的半缸米、油罐里的小半桶菜籽油、墙角的土豆红薯,甚至连挂在墙上的干辣椒和几头大蒜,她都没放过。
最后,她盯上了那口乌黑的铁锅和旁边的菜刀、锅铲,这些东西在乡下可是宝贝,毕竟工业票很难得。
沈南星深吸一口气,集中意念。
只见那些米面油、土豆红薯,还有锅碗瓢盆,一件件凭空消失,再“看”空间里,它们正整整齐齐地堆放在雾气缭绕的地面上。
空间里顿时显得满满当当。
沈南星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间,简单洗漱下后,就躺床上清点收获,看到钱票时,沈南星皱起了眉——钱加起来才90块,还有一些零散的票证。
她心里清楚,沈父一个月工资60块,亲妈在世时每月也有35块,两人省吃俭用这么多年,绝不可能只攒下这点钱。
“肯定是沈父没把全部钱交给张翠花。”
她忽然想通了,心里对那个素未谋面的老父亲多了些信任,“看来得留封信给他,或者到了乡下就写信哭穷,让他知道张翠花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