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所在,阴气与绝望仿佛凝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城西的角落里。
高耸的黑石围墙,斑驳苔藓爬满墙根,上方仅有的几个小窗格糊着厚厚的污垢,连光都透不进一丝。
空气里不再有仵作房那浓烈的***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黏腻的湿冷,夹杂着霉烂、尿液、汗馊和某种若有若无的血腥锈蚀气,令人作呕地钻进鼻腔深处,附着在气管壁上。
门口两排狱卒,懒散地靠着墙根,刀鞘随意戳在泥土里。
他们衣甲污浊,眼神像秃鹫般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三角眼差役带着她走到领头那个身材粗壮、络腮胡子连成一片的牢头面前,三角眼脸上堆起令人作呕的谄笑:“胡爷,辛苦辛苦!
这是林仵作家的丫头,想进去看一眼她那快……嘿嘿,快上路的爹。
懂事,带了点心意来孝敬您和兄弟们润润喉咙……” 他说着,用肩膀撞了一下僵硬的林砚秋,使了个眼色。
林砚秋麻木地伸出手,掌心里躺着那几块浸透她体温、带着汗味的铜板和那一角碎银,以及那块边缘破损的玉佩。
玉佩温润的玉质与粗糙的断口,在昏暗光线下形成刺目的对比。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那湿冷的空气堵住,发出的声音嘶哑干涩:“官爷……辛苦。”
声音如同砾石摩擦。
她本想按照之前准备的客套话说全,此刻只觉每一句都荒谬绝伦,与这地狱格格不入。
牢头胡爷浑浊的眼珠像是生了锈的铁珠,冰冷地在那点财物上扫了一遍,尤其是多看了那玉佩一眼。
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那声音像痰卡在喉咙里。
他粗短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将她掌心里所有的东西——包括那块温凉的玉佩——都抓了过去。
铜板和碎银丁零当啷进了他的皮袋,那玉佩则被他粗鲁地塞进了自己油腻的腰带褶里。
整个过程快速而熟练,像在集市上扒拉了几个不新鲜的果子。
“林之慎?”
胡爷瓮声瓮气地问,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珠又转到林砚秋脸上,“最里头那间独号。
别磨蹭,快进快出,晦气。”
他朝身后挥了挥手,一个眼神同样麻木的小狱卒提着一串沉重的黄铜钥匙,“哗啦”一声响动,走到前面领路。
三角眼差役像是完成了任务,咧了咧嘴,皮笑肉不笑地对林砚秋说:“行了,林姑娘,你快着点,别给胡爷添麻烦!”
说完,转身就走,步履轻快得像是逃离瘟疫之地。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阴沉的天光和稀薄的空气。
小狱卒手里的油灯灯苗微弱得可怜,在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和寒意里瑟瑟发抖,勉强照亮脚下不到三步之地。
那光更像是某种苟延残喘的生物,被周遭的粘稠黑暗不断挤压、舔舐。
空气中弥漫的阴湿臭味瞬间浓郁了数倍,混合着腐烂稻草、人的排泄物、伤口化脓和绝望的气息,形成一种物理性的压迫,让人窒息。
不知哪个角落传来断续的、因痛苦而压抑的***,微弱得如同耗子咬噬木屑,又像来自幽冥的回响。
每一步踩下去,脚下的地面都感觉是湿软的,粘滞着不知名的污秽,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噗滋”声。
小狱卒在一扇嵌在厚重石壁上的、布满深褐色锈迹的狭小铁栅门前停下。
铁栅条每一根都粗过拇指,间隙窄得连小孩的手也伸不过去。
他踮起脚尖,费力地把油灯提到栅栏前,昏黄的光只能勉强投射进去一小片,像在无边的污浊墨池里投入一粒小小的沙。
“林之慎?”
小狱卒的声音干涩,没什么感情。
没有回应。
只有一阵剧烈到撕心裂肺的呛咳从油灯光晕边缘的深重阴影里传来。
那咳嗽声带着清晰的、如同破风箱撕裂的杂音,每一次爆发都像是耗尽了肺叶最后一点空气,痛苦而空洞。
林砚秋的心脏骤然紧缩成一团坚硬的冰坨。
她猛地扑到铁栅栏上,冰冷的铁锈味瞬间窜入鼻腔。
冰凉的铁条贴着她的额头和掌心,也阻挡了她的视线。
她努力将脸挤向窄小的栅格间隙,焦灼的目光在微弱的光线下疯狂搜寻。
油灯跳跃的微弱光芒终于捕捉到了牢房角落。
一张铺着一层稀薄、潮湿、几乎发黑发霉的破草席的角落。
席子上蜷缩着一个极其微弱的轮廓。
一件辨不清原色、只剩下深灰污渍的囚衣松松垮垮地罩在那副形销骨立的身体上,几乎感觉不到人应有的起伏。
“爹……?”
林砚秋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
她下意识地用了原主的称呼,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揉捏。
阴影里的轮廓微微动了一下,伴随着一阵倒不上气的喘息。
一个如同枯骨摩擦的声音,极其微弱、断续地从那个角落飘出来,几乎被无处不在的黑暗吞噬:“……砚……秋?”
两个字像是耗尽了他积攒的所有力气,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飘忽感。
林砚秋用力点头,铁栅栏的冰冷烙印般刻在她的皮肤上:“是我!
我……” 她语塞。
怎么说?
怎么告诉他这翻天覆地的变故?
万千言语哽在喉头。
“没……没用的……” 林之慎的声音断续、微弱,像风中残烛,带着浓重的、死亡逼近的腐朽气息。
他似乎在黑暗中缓缓摇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
“赵……赵崇业……手眼……通天……别……白白……送死……”林砚秋的指甲深深掐进冰冷的铁条缝隙里,粗糙锈蚀的颗粒嵌进指尖肉里,疼痛尖锐而清晰:“爹!
我不信!
他只手遮天也得讲证据!
我不信铁证如山他还能颠倒黑白!”
她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在狭窄湿冷的通道里激起极轻微的回响。
她不懂迂回,不懂权术,法医的世界里,证据就是最坚不可摧的堡垒!
是现代世界刻在她骨子里的信条!
“咳咳……咳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碎从喉咙里呕出来。
黑暗中那个枯瘦的身影猛烈地痉挛着,蜷缩得更紧。
林砚秋心头滴血,徒劳地抓着铁栏,想拍打,想让他停下,却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被坚硬的铁条死死挡住。
咳声稍歇,只剩如同濒死挣扎般的喘息。
突然,黑暗里那只枯瘦、污黑、指甲缝里塞满深褐色泥土和不明污垢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动,颤抖着、极为吃力地抬了起来。
那手臂细得如同树枝,上面布满了青紫的鞭痕和发炎肿胀的伤口,动作缓慢得像陷入泥沼,一点点挪向胸前。
林之慎枯槁的手指痉挛着,从满是泥污汗渍的囚衣领口里,极其艰难地抠出一个被体温焐热的硬物。
微弱的光线下,那东西露出一点边缘——是半块玉佩!
形状不规则,断裂的边缘粗糙,但玉质却依然透出温润的光泽,与他先前被牢头抢走的那一块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块玉佩的弧形边缘处,刻着几道极其细密、在幽暗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的奇异纹路!
他那只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异常艰难地穿过两根铁栅栏的缝隙,颤巍巍、却又无比固执地伸向林砚秋的方向。
每一寸移动都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骨骼发出的轻微咯咯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拿着……!”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濒死之人力求清晰的急促与焦灼,眼白在油灯火光的映照下透出一股骇人的浑浊与疯狂。
“赵崇业……玉佩……证据……查……!”
最后一个“查”字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强烈的不甘、愤恨与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
一股血沫猛地从他灰败的嘴角涌了出来,他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那只伸出的手臂也猛地向下坠去。
“爹!”
林砚秋脑子嗡的一声,血涌上头。
她本能地伸出手,穿过那冰冷的铁栅,一把攥住了父亲坠落的手腕!
入手的感觉冰冷、皮肤薄得像一层纸包裹着脆弱的骨头,硌得她生疼。
她不顾一切地试图把他拉近,可铁栏的间隙如此狭窄。
就在她抓住父亲手腕的瞬间,林之慎残存的所有力气爆发出来,反手狠狠抓住了她的手指!
那力量大得出奇,带着一种绝望的回光返照。
他将那半块染着他自己温热血液的玉佩,连同指甲缝里深褐色的狱泥,一起狠狠地、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林砚秋的手心!
玉佩还残留着他身上绝望的体温,染血的玉质滑腻得令人心颤,指甲缝里的泥土冰冷粗粝。
“查……” 林之慎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女儿,浑浊的瞳孔里那一点微光如同狂风中最后的烛火,带着足以灼烧灵魂的恳切与命令。
他只重复着这一个字,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
抓住林砚秋手腕的那只枯手,力道骤然松了。
浑浊瞳孔里那点最后燃烧的微光,在接触到女儿眼睛的刹那,像被无形的针猛地扎了一下,剧烈地颤动。
不是疑惑,而是一种更深、更沉重的东西——那是濒死之人穿透混乱表象,突然在血脉骨肉上确认到某种不可思议却真实无误联系的震动!
他死死地、贪婪地攫取着林砚秋此刻的面容,像是要把这张脸刻入灵魂深处,带去那永恒的黑暗。
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却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唯有喉咙深处传来的“嗬嗬”声,如同沙砾在干涸的管道里滚动,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空洞。
那只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彻底失了力。
“爹!”
林砚秋看着那双失去焦距、却依然死死“望”着自己的浑浊眼睛,看着那不再起伏的胸膛,看着嘴角最后残留的一缕暗红血线。
喉头涌上的血腥气骤然浓烈,眼前阵阵发黑,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沉入无声的冰冷深海。
她反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那块沾着父亲温热鲜血的玉佩边缘,粗糙的断裂口割破皮肤,细微的刺痛却让她感到一丝畸形的真实感。
铁栅栏的冰冷触感仿佛透过皮肉渗入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通道深处传来狱卒沉闷的脚步声和锁链晃动的声音,越来越近。
油灯的光晕被搅动,像惊扰了沉淀的死亡。
小狱卒拎着灯走到铁栅前,探着头看了一眼里面角落那无声无息的轮廓,又看看紧抓着铁栏、如同石化的林砚秋。
那张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看到一块石头掉在地上,瓮声瓮气地问:“看完了?”
林砚秋没有反应,只是更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玉佩,玉石冰冷的棱角和断裂口更深地嵌入她掌心的血肉里。
狱卒等了几息,不耐烦地用脚踢了踢沉重的栅门底部,发出“哐啷”一声闷响,震落下墙皮碎屑。
“该走了!
别耽误工夫!
死了就是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
冰冷无情的五个字,像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林砚秋浑噩的意识深处。
她猛地抽回手,身体晃了一下,脚下粘滞的、吸吮着鞋底的泥泞发出细微的咕滋声。
她转过身,没有再看那团阴影。
通道深处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沉重的铁锤敲打在耳膜上。
那油灯微弱的光晕在她眼中晃动、扭曲、破碎,映在冰冷布满深褐色锈迹的铁栅栏上,如同干涸的血泪。
掌心里,那块玉佩沾着父亲温热的血,此刻贴着冰冷的皮肤,像是凝结了地狱最深处的绝望和最后一句无声的命令。
她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指甲深陷进玉佩断裂的粗糙切面中。
“查……”父亲呕血嘶喊的面容定格在眼前。
小狱卒摇晃着钥匙串,哗啦作响,转身欲走。
林砚秋喉咙深处发出一个音节,像是被铁片刮过:“……劳驾。”
声音干涩紧绷,几乎不是人声。
她僵硬地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上,湿冷粘稠的地面死死纠缠着她的鞋底。
身后的黑暗像一张无声吞噬一切的巨口,冰冷腐臭的空气沉重地挤压着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