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气几乎凝成了实体,从幽深的寒潭水面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缠绕着盘坐在潭边青石上的墨轩。
他闭着眼,面容在昏暗中模糊不清。
只有每一次艰难吐纳时。
唇齿间逸出的一缕稀薄白气,刚刚离体,便被刺骨的寒气瞬间撕碎、吞噬,不留半点痕迹。
丹田,那个曾经气海翻腾、灵力浩瀚如渊的所在,此刻只剩下彻骨的虚无与死寂。
空荡荡的,像一座被彻底搬空、连地基都被掘穿的恢弘殿宇,只剩下冰冷的废墟在无声地嘲笑。
那日灵力如决堤洪流般从西肢百骸疯狂溃散、撕裂经脉、碾碎道基的痛苦嘶嚎,仿佛还在空旷的后山崖壁间隐隐回荡。
成为全宗门弟子心照不宣的、关于一个天才陨落的最后绝响。
天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将一丝惨淡的灰白涂抹在演武场巨大的青石地砖上。
墨轩沉默地穿过场边,走向属于外门弟子队列的末尾。
衣袍是干净的,却洗得发白,袖口处甚至磨出了毛边,无声地诉说着地位的倾颓。
他微微低着头,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紧,目光垂落在自己沾着些许尘土的鞋尖上,避开那些从西面八方悄然汇聚又倏然闪避的视线。
那些目光,曾经是仰望星辰般的灼热与敬畏,如今,却混杂着惊疑、怜悯,以及更多、更刺骨的幸灾乐祸与毫不掩饰的轻蔑。
“看呐,那不是我们曾经的墨师兄吗?
啧啧,真是虎落平阳啊!”
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调子,从侧前方不远处的内门弟子队列里飘了过来,像一根冰冷的针。
墨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到队列边缘时,一点小小的黑影带着破风声,精准地砸中了他的后颈。
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下作的侮辱意味。
“啪嗒。”
是一枚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酸枣核,粘腻地沾着一点唾沫星子,滚落在他脚边的青石缝里。
“喂,墨师兄!”
一个身材粗壮、穿着内门弟子服饰的汉子咧着嘴,手里还抛玩着另一颗酸枣,脸上堆满了恶意的促狭。
“帮个忙呗?
我这儿还有不少核儿,师兄你反正也没事干,帮忙捡捡?
废物利用嘛!”
周围几个内门弟子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像一群聒噪的乌鸦。
就连旁边一些外门弟子,脸上也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有同情,但更多的是避之不及的麻木。
墨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缓缓地侧过头,目光终于抬起。
落在那粗壮汉子得意洋洋的脸上。
那眼神深处,一片沉寂的死水,没有愤怒的火焰,也没有屈辱的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能将所有喧嚣都吸进去的幽暗。
粗壮汉子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莫名一虚,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强撑着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嘴里却不敢再放肆。
墨轩收回目光,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沉默地走到了队列最不起眼的角落,将自己彻底融入那片无声的阴影里。
晨风卷过空旷的演武场,带着料峭春寒,吹动他单薄的旧袍,显得身影愈发孤寂萧索。
他微微闭了闭眼,左手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拢在袖中。
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掐着一个极其微小的、早己干涸结痂的血点,那位置,正对着丹田气海。
高台之上,玉磬三响,清越悠扬,压下了场中所有的杂音。
宗主玄明真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身素色道袍纤尘不染,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缥缈道韵。
他缓步上前,目光平和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超然。
在他身后半步,侍立着数位气息渊深的长老,如同沉默的山岳。
而站在长老们前列,身姿挺拔如出鞘利剑,身着绣有银色云纹首席弟子袍服的,正是林霄。
林霄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温润如玉,目光扫过台下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领袖风范。
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外门弟子队列的末尾,在墨轩那个孤寂的身影上微微一顿。
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嘲弄。
他腰间悬挂的佩剑古朴雅致。
剑穗末端,系着一枚不起眼的、温润中透着丝丝邪异的墨玉坠子,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晃。
新弟子的入门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宗主玄明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演武场上空。
讲述着宗门千年传承与无上荣光。
勉励着新入门的稚嫩面孔。
长老们神色肃穆,偶尔对新弟子投去审视的目光。
林霄则始终保持着首席弟子的完美仪态,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从未消失。
冗长的训导终于接近尾声。
玄明真人微微颔首,示意仪式结束,新弟子们可以随引路师兄散去了。
就在人群开始松动,嗡嗡的低语声刚刚泛起时,一个清朗中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骤然响起:“肃静!”
整个演武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来源——高台上的林霄。
林霄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锐利如刀锋,扫视全场。
最终,那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绳索,牢牢地拴在了外门弟子队列末尾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上。
“墨轩师弟,”林霄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今日乃新弟子入门之喜,宗门上下皆在。
你身为曾经的天才,虽如今……嗯,修为有恙,但毕竟是老人了。”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沉凝,如同山雨欲来。
“数日前,藏经阁外门弟子看守不力,致使《灵草图鉴》丙字卷册页污损,此事,你可知晓?”
墨轩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抬起头,迎向高台上那道居高临下的目光。
他记得那件事,一本普通的图册,被一个冒失的弟子失手泼溅了些许墨点,与他毫无干系。
他当时甚至不在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