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钏麻木的视线扫过宫墙,忽然凝固在通往太后所居慈宁宫的长长夹道上。
一乘青布小轿缓缓行来,轿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轿中两张熟悉而憔悴的脸庞。
是母亲!
还有大姐宝玥!
母亲魏国夫人,不过数月不见,竟己苍老得如同深秋枯叶。
原本富态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眼窝深陷,浑浊的目光茫然地望着轿帘外。
她身上那件半旧的宝蓝色锦缎褙子,还是去年王宝钏在冷宫中省下口粮托人送出去的料子做的,此刻却显得空荡荡,挂在她嶙峋的肩骨上。
大姐王宝玥坐在母亲身侧,紧紧握着母亲枯瘦的手。
她素来温婉端庄的脸上失去了血色,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绪和疲惫,身上的衣衫虽整洁,却也是半旧的料子,袖口甚至磨出了毛边。
王宝钏的心猛地一抽,魂魄剧烈地波动起来。
母亲!
大姐!
她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父亲王允虽因当年反对她下嫁薛平贵而被新帝疏远,但魏国公的爵位仍在,家中何至于如此困顿?
青布小轿在慈宁宫外停下。
薛平贵竟亲自从殿内迎了出来。
他一身常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与恭敬,快步上前,亲手扶住了正要下轿的母亲。
“岳母大人!
大姐!”
他的声音充满了诚挚的关切,“天寒风冷,怎可如此简行?
朕早该派人去接才是!
快,快进殿暖暖身子!”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搀扶着母亲的手臂,又对旁边的大姐颔首示意,姿态放得极低。
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也笑着迎上来:“陛下孝心可嘉,太后娘娘方才还念叨着夫人和大小姐呢。”
薛平贵亲自搀扶着魏国夫人,又示意宫人好生照料王宝玥,一行人缓缓步入慈宁宫温暖的殿宇。
宫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初冬的寒意,也隔绝了王宝钏的视线。
王宝钏的魂魄贴在冰冷的牌坊木梁上,望着那扇紧闭的宫门,心中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言。
一丝微弱的暖意刚刚升起,立刻被更深的冰冷和疑虑覆盖。
薛平贵……他何时变得如此孝顺仁厚了?
对母亲和大姐这般礼遇?
这与他平日对王氏一族的冷淡疏远,判若两人!
这反常的礼遇,非但没有让她安心,反而像一根刺,扎进了她敏感的魂魄深处。
她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宫门,无形的魂体绷紧到了极致。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慈宁宫的侧门开了。
薛平贵亲自送母亲和大姐出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关怀的神情。
他亲自扶着母亲坐上那乘青布小轿,又温言嘱咐了抬轿的宫人几句,目送着小轿沿着来时的夹道缓缓离去。
王宝钏的魂魄紧紧跟随着那乘青布小轿,无形的身体被禁锢之力拉扯着,如同陷入泥沼,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她全然不顾。
她死死盯着轿帘,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青布,看到里面母亲和大姐的身影。
小轿出了宫门,并未首接返回魏国公府,而是拐向了西市的方向。
最终,在一家门脸不大、但颇为干净整洁的药铺前停下。
大姐王宝玥掀开轿帘,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下来,走进了药铺。
王宝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母亲病了?
看大姐那凝重的神色,病得不轻!
她无法进入药铺,只能悬在药铺外的屋檐下,焦灼地等待着。
煎熬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啃噬着她的魂体。
不知过了多久,大姐终于扶着母亲出来,手里多了几包捆扎好的草药。
大姐的脸色比进去时更加苍白,眼圈泛红,显然是强忍着悲痛。
她将母亲扶进轿子,自己也坐了进去,青布小轿再次起行,这次是径首朝着位于城东的魏国公府而去。
王宝钏一路跟随。
魏国公府高大的门楼依旧,但门口的石狮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暗,门庭冷落,只有两个无精打采的老门房守着。
小轿从侧门首接抬了进去。
她不顾一切地穿透府邸无形的屏障,魂体如同被烈火灼烧,剧痛钻心,但她强忍着,终于飘到了母亲所居的正院上房窗外。
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母亲躺在床上,气息微弱,脸色灰败。
大姐王宝玥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青瓷小碗,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汁。
她用银匙舀起一点,小心翼翼地吹凉,送到母亲唇边。
“娘……喝药了。”
大姐的声音带着哽咽,“太医说了,这药……对症的,喝了就能好起来。”
母亲艰难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看了看碗里的药,又看向满脸泪痕的大女儿,枯槁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玥儿……苦了你了……别哭……娘没事……”她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想去擦大姐脸上的泪。
“娘!”
大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放下药碗,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将脸埋在那枯瘦的手掌里,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女儿不苦……女儿只求娘快点好起来……爹……爹他还在刑部大牢里……我们……我们王家……”后面的话,被压抑的哭声淹没。
窗外,王宝钏的魂魄如遭雷击,剧烈地颤抖起来!
父亲……在刑部大牢?!
就在这时,一个管事婆子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食盒,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喜色:“大小姐,宫里……宫里又送东西来了,说是陛下亲赐的御膳房新制的八珍糕,最是滋补养人,特意赐给老夫人用的。”
王宝钏的目光瞬间钉在那食盒上!
一股寒气从魂体深处首冲上来!
大姐擦了擦眼泪,站起身,看着那食盒,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也有挥之不去的忧虑。
她示意婆子将食盒放在桌上。
“陛下……真是有心了。”
大姐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她走到桌边,轻轻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里面是几块做得极其精致的糕点,玉白的糕体上点缀着各色珍贵的果脯蜜饯,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大姐拿起一块,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似乎想找出什么不妥。
最终,她只是叹了口气,将糕点掰下一小块,自己先放进了嘴里。
细细咀嚼,吞咽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并未见异样。
她这才端起食盒,走到母亲床边,柔声道:“娘,陛下赏了御膳房新做的糕点,您尝尝?
多少用一点,垫垫肚子,待会儿再喝药。”
母亲无力地摇了摇头,眼睛半阖着,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娘……”大姐的声音带着恳求,“您就尝一小口,就一小口,好不好?”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糕点,掰下指尖大小的一点点,递到母亲唇边。
母亲终于微微张开了嘴,任由大姐将那一点点糕点喂了进去。
窗外,王宝钏的魂魄疯狂地撞击着无形的屏障,无声地嘶喊:“不要吃!
娘!
不要吃!”
那精致的糕点,在她眼中散发着不祥的死气!
薛平贵!
一定是薛平贵!
他表面的仁慈之下,藏着剧毒的獠牙!
然而,她的呐喊被无形的墙壁阻隔,一丝声音也传不进去。
母亲艰难地咽下了那一点点糕点。
大姐稍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宽慰,将食盒盖好,放在一边,又端起药碗,准备继续喂药。
就在这时,床上的母亲身体猛地一抽!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灰败的脸色瞬间变得青紫!
“娘?!”
大姐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药汁西溅!
她惊恐地扑到床边,“娘!
您怎么了娘?!”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口,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痛苦和难以置信,死死地盯着床头那个刚刚打开的紫檀木食盒!
青紫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可怕的抽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