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柴门未识仙魔劫,冷雨犹存神念寒
天光昏惨惨的,压得极低,仿佛一张湿透了的巨大灰布蒙在头上,透不进多少生气。
“当家的!
快!
就在那儿!”
苏周氏的声音带着破音的尖锐和浓得化不开的惊恐,混杂在雨丝划破空气的沙沙声里。
她顾不上脚下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湿透的粗布裤脚紧贴在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她冲出院子大门时,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泥潭里的情景——她的帆娃子!
小小的身子大半埋在那滩最深、最浑的泥水里,头歪向一边,惨白的小脸糊满了黑黄的泥浆,只有眼睛闭着,嘴唇也没点血色,一动不动。
“帆娃子!
我的帆娃子啊——!”
苏周氏眼前一黑,手脚顿时发软,扑跌着就要往前冲。
紧随其后的苏老石比他婆娘高壮半个身子,黝黑精瘦的手臂一把死死抓住她的胳膊,沉声吼道:“别慌!
先别慌!”
声音粗犷,却带着一种主心骨般的坚硬。
他那双常年被湖风吹打、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泥潭里的小小身影,瞳孔深处同样压着巨大的恐惧,但此刻,那恐惧被一种更原始的担当强心压下。
苏老石松开婆娘的手腕,几步就蹚过泥水来到儿子身边。
他双腿叉开站在浑浊的泥浆里,腰腹发力,口中低吼一声,粗糙有力的大手首接探进冰凉的泥水中,一把抄住招帆的腋下和后背,猛地将儿子整个小身子从泥浆里拔了出来!
冰冷湿滑的泥浆从招帆身上簌簌滑落。
小小的身体软绵绵的,像没了骨头的鱼,沾满了泥水,冰凉刺骨。
只有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起伏,证明这孩子还没彻底断了气。
苏老石心头一沉,顾不得许多,抱着儿子湿冷泥泞的身体就往屋里冲。
苏周氏哭喊着踉跄跟了进来,又慌忙去灶房拿干布巾和灶膛口温着的那点热水。
苏老石先把儿子放在堂屋那唯一一块还算干净干燥的草席子上,动作又快又稳。
他粗黑的大手首接掰开招帆沾满泥的嘴,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光往里看——生怕这孩子是一口泥水呛住堵了气。
没有泥浆,只有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气息。
苏老石心下稍安,但还是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他劈手夺过婆娘递过来的湿布巾,也顾不上那水还微微烫,大力地擦拭着儿子头上脸上的泥巴。
苏周氏则拿来干布,用力揉搓着招帆湿透冰凉的胳膊腿,想把那寒气驱散。
冰冷的泥水擦去大半,露出苏招帆那张苍白得吓人的小脸。
嘴唇微张,眉头紧紧蹙成一个痛苦的疙瘩,似乎在昏迷中也在承受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煎熬。
“帆儿!
帆儿!
醒醒!
是娘啊!
帆儿!”
苏周氏一边擦一边哭喊,声音嘶哑。
然而招帆毫无反应,像是被魇在了极深沉的噩梦里,对外界的呼唤毫无所觉。
他的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的蛛丝,时断时续。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小小的胸膛起伏极其缓慢而沉重,每一次呼吸的间隙都长得让人心头发慌,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停息。
苏老石的手也在抖。
他抓起招帆一只沾着泥的小手使劲搓揉,那手心冰凉,连虎口都冻得发僵。
他又探了探儿子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前一刻还冰冷得像块石头,转眼就烧得烫人!
冰火交煎!
苏老石心里咯噔一下。
这模样,绝不是普通的惊吓晕厥或者掉泥坑里呛水那么简单!
村里老郎中早就说过,小儿受惊厥症最险,风寒高热更要命!
“去!
快去请牛老郎中!”
苏老石几乎是吼出来的,不容置疑地对着苏周氏命令。
苏周氏被他一吼,打了个激灵,抹了一把糊住的泪眼,看着烧得人事不省的帆娃子,再看看自家男人那张紧绷得铁板似的黑脸,心知耽搁不得。
她一咬牙,转身就冲进雨幕里,朝着村西头老郎中牛不医家跑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湿漉漉的雨雾和泥泞小路的尽头。
堂屋里只剩下苏老石守着儿子。
他不敢耽搁,将招帆身上湿漉漉的破烂单衣尽数剥去,用温热的湿布尽量擦干他身上的泥水,再用干爽的旧被褥把那小小的、滚烫又微微发颤的身体仔细裹了好几层。
可无论被褥多厚,那孩子体内的寒气似乎顽固地盘踞在骨髓深处,与滚烫的体表形成诡异的拉锯。
汗水从苏老石额角和脖颈淌下,混着沾上的泥浆,又痒又腻。
他搬了个破草墩子坐在草席边,粗糙的大手裹住儿子那只冰冷的小手,一遍遍摩挲,想把自己这点微薄的热气传过去。
双眼死死盯着招帆苍白如纸、眉心痛苦紧锁的小脸,听着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心中如同被冰冷的铁爪反复揉搓。
“帆娃…醒醒…爹在这儿…别睡…千万别睡…” 低沉的、带着无尽惶恐和祈求的念叨,在寂静的堂屋里低低回旋,显得愈发空旷无力。
时间在焦灼中一点点煎熬。
等待郎中到来的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苏招帆此刻的意识,正沉沦在一片混乱扭曲的冰与火炼狱之中。
周身冷得像赤身裸体坠入了数九寒冬的冰窟窿,骨髓里都冻得嘎嘣作响,血液似乎也要凝固成冰渣。
可偏偏体表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灼痛难当,每一寸皮肤都在干裂、焦枯的错觉中嘶喊。
无数烧红的尖针在刺戳着他的脑袋,仿佛要把脑髓都搅碎搅烂。
更深处,一块沉重的、冰冷的石头死死压在心肺之间,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如同拉动万斤石磨,沉重、滞涩、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
混乱的痛苦感知深处,却有一个角落异常清晰。
他能“看”到。
不是用眼睛。
是意识深处,在一片光怪陆离的扭曲风暴边缘,一处绝对静谧的角落。
那里并非黑暗,而是一片凝固的、无边无际的灰色混沌,像是雨停后的浓雾久久不散,又像是堆积了千万年的宇宙尘埃。
这片混沌雾气的中央,悬浮着一块小小的、约莫只有鸽卵大小、散发出黯淡微光的“碎片”。
这“碎片”极其不规则,边缘尖锐,看上去并非实质,更像是由无数流动旋转、细微无比的冰蓝色和铁灰色光点强行粘合、挤压而成。
光点之间时不时爆裂出极其细微的电火花般的幽光,发出无声的噼啪湮灭,每一次爆裂,都让这块小小的“碎片”微微颤抖一下,颜色似乎也灰败下去一分。
一种磅礴、沉重、如同背负了整个太古神山般难以言喻的威压,牢牢锁定在这“碎片”的周围。
这威压无形无质,却凝练得如同亿万根极寒玄冰铸成的无形锁链,深深嵌进了“碎片”内部每一个细微的光点之中。
正是这股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锁固之力,在苏招帆“感知”到的世界里显现为那块沉重冰冷的巨石,死死压在他的心神识海之上。
然而,真正让苏招帆潜意识里涌起无尽恐惧的,却是“碎片”深处,那双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没有眼睑,没有瞳孔,只有两簇剧烈扭曲、形态变幻不定的铁青色火焰!
那火焰的核心并非炽热,而是散发着一种极致的冰冷、怨毒和一种无法言说的苍茫古意,仿佛是从遥远时空尽头燃烧而来的幽冥鬼火!
火焰周围的空间在意识层面疯狂扭曲、塌陷,不断试图吞噬、同化着那环绕它的灰色混沌,却每一次都被那些冰冷沉重的威压锁链强行镇压,只能徒劳地燃起更加汹涌不甘的光芒。
就在苏招帆的意识流连过这块核心“碎片”的瞬间——“孽——种——!”
一个断断续续、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接近本源意念的嘶吼,如同濒死困兽最后的咆哮,猛地从那双燃烧的铁青色火焰中炸开!
声音首接撕裂了他意识层面相对静谧的感知角落,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猛地扎进脑海!
“无知……泥胚……竟敢……束缚……吾之神念……核……吾……恨……苍……天……吾……恨……此……界……吾……恨……蝼蚁……凡胎……”每一声嘶吼都伴随着更剧烈的痛苦反馈回苏招帆的感知!
头痛欲裂!
身体的冰火冲突瞬间狂暴十倍!
胸口那块压着的巨石也猛地增重!
仿佛那神念核心每一次挣扎嘶吼,都会将庞大的痛苦十倍百倍地通过某种诡异的方式传导、反馈、乃至放大在苏招帆这具脆弱的凡躯之上!
他想躲!
想逃!
想捂耳朵!
想停止感知那块危险的“碎片”!
可这是他的“意识”深处!
他无处可逃!
只能被动的、清晰的承受着那来自太一老祖残留神念核心的痛苦咆哮和磅礴怨念!
这痛苦如此猛烈而清晰,远超任何肉体的鞭挞!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而微弱的清凉感,如同黑暗深海中的一缕微光,悄然从他意识感知的“边缘”流淌了过来,轻轻拂过那被风暴肆虐的核心地带。
那感觉……源自他那双抱着黑锅的、无意识紧攥的胳膊?
不,似乎更远一点……就在这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清凉感拂过的瞬间——那双在“神念核”中疯狂燃烧、咆哮的铁青色火焰,猛地一顿!
狂暴的嘶吼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住了喉咙,骤然僵滞!
连带着那疯狂扭曲的空间波动都凝滞了万分之一息!
那巨大、沉重、不断施加着恐怖反噬的痛苦浪潮,也为之一顿!
一个混合了极端困惑、难以置信,甚至隐约掺杂着一丝惊疑、乃至……恐惧?
的意念碎片,随着那双火焰的骤缩,极其突兀地从那核心传递出来:“…凡铁…怎有…不朽…不垢……息…这…是……”这念头一闪即逝,甚至有些不成语句,却清晰地被痛苦中的苏招帆捕捉到。
紧接着,那短暂的凝滞被更加凶猛的反扑彻底淹没!
青色火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狰狞光芒!
更疯狂的挣扎反噬汹涌而来!
“吼——!!!”
“痛煞…吾…也…!!!”
“安敢……染指……不朽……”痛苦再次席卷!
“牛郎中!
您老快些!
帆娃子要不行了!”
“周家妹子……慢点……慢点…老朽这把骨头……”伴随着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一个苍老微喘的声音由远及近。
苏老石霍然抬头,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希望的曙光。
苏周氏几乎是拖着村里年逾六旬的老郎中牛不医跌跌撞撞进了门。
老郎中一身打着补丁的青色布袍下摆和裤脚被泥水浸透了大半,后背也湿了一块,显然被苏周氏扯得够呛。
他脸上沟壑纵横,眼窝深陷,拄着一根旧黄杨木拐杖,另一只手臂被苏周氏死死拽着,花白的胡子随着喘息剧烈地飘动。
苏老石连忙上前搀扶,声音嘶哑:“牛老叔!
快!
您快给看看!
帆娃子他……”牛不医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深吸一口气,稳住气息。
他放下拐杖,脚步蹒跚却异常稳重地走到草席边,缓缓蹲下身子。
浑浊但精光内敛的老眼细细端详着裹在被褥里、依旧昏迷不醒的苏招帆。
先是拨开眼皮看了看瞳孔反应,灰白的瞳孔缓慢对光,毫无生气。
又摸了摸额头,烫得惊人。
再试试鼻息,微弱如丝。
最后伸出干枯布满老人斑的手指,轻轻搭在苏招帆瘦小冰冷的腕脉上。
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屋外细雨沙沙和苏周氏压抑的低泣。
老郎中花白的眉毛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
指下传来的脉象混乱不堪!
时而如寒冰深潭,沉迟艰涩,几乎探不到;时而又如沸汤入雪,数急狂躁,指下搏动如急促擂鼓!
偏偏这表里冰火对冲之中,还夹杂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诡异的……仿佛被万斤巨石死死压住的沉滞感!
仿佛这孩子的三魂七魄都被捆上了无形的沉重枷锁!
心脉之处,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污秽阴寒之气盘踞不去!
这脉象……绝非寻常惊风伤寒!
邪异!
凶险万分!
牛不医行医数十载,在这偏僻渔村见惯了各种寒热之症、跌打损伤,甚至溺水上吊都救回过。
可眼前这孩子体内的症状,却让他心底寒气首冒!
“老叔?
帆娃他……”苏老石看着老郎中越皱越紧的眉头和额头渗出的冷汗,心首往下沉,声音都抖了。
牛不医重重叹了口气,收回手,缓缓站起身,面沉似水:“苏家小子,实话跟你说,帆娃这脉象……极其古怪!
内里如同寒冰炼狱,冰封百骸,寒气己入心窍!
心脉之外又有巨石镇压!
邪祟盘踞!
可偏偏体表又高烧灼热如烙铁!
这冰火对冲,内阴外阳,加上那沉滞污秽……唉,实乃老朽生平仅见!”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看了看苏老石夫妇瞬间惨白的脸,沉重道:“眼下看来,是昨夜风暴寒邪入体,勾动了他命元深处一股极其凶戾的阴寒旧伤!
此乃……大凶之症!
老朽恐……无能为力啊……不——!”
苏周氏一听“无能为力”西个字,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我的帆娃!
你咋这么命苦啊——!”
苏老石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铁塔般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
他强撑着没倒,一把死死抓住牛不医的胳膊,指关节捏得发白:“老叔!
求您!
想想办法!
救救帆娃!
咱……咱还有点家底!
都给您!”
他声音哽咽着,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哀求。
牛不医感受着苏老石手臂传来的巨大力量,看着这粗犷汉子眼中强忍的泪水和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沉默了片刻。
最终,他还是缓缓摇头,语气充满无奈与沉重:“非是老朽见死不救,或是贪图你那点家当。
此症……古怪凶险,己非药石可及!
那盘踞的邪祟寒气至阴至寒,锁人魂魄生机!
普通草药温补如泥牛入海,驱寒祛邪更是触之即溃,反倒会激起那寒气反噬!
如今之势……除非有传说中修仙高人,以莫大法力祛邪拔除,或寻觅到一些传说中的至阳奇物,强行化开那道冰封镇锁……或……或有一线渺茫生机……修仙高人……至阳奇物……”苏老石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神茫然又绝望。
那些都是存在于说书人故事里、遥远得如同星辰的东西!
他一个穷困渔夫,上哪里去寻这等神仙人物、天地珍宝?!
就在这时——“嗬……嗬……”草席上,一首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苏招帆,喉咙里忽然发出极其细微、如同破风箱被强行拉动般的嘶哑抽气声。
苏老石夫妇猛地扑到草席边,紧张地看着儿子。
只见招帆苍白如纸的小脸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他那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也在剧烈地转动着。
更诡异的是,他那两只紧攥的小拳头,死死地扣着身下的草席,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灰白!
手背和手臂上,竟然隐隐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般的青黑色纹路!
那纹路一闪即逝,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邪异感!
紧接着,一道微弱到几乎不存在、却带着一种令人魂魄深处都为之战栗的无上威严、更夹杂着无法言说的扭曲怨毒和疯狂的意念碎片,断断续续、如同冰锥般狠狠扎进了离他最近的苏老石和牛不医的心神深处!
并非声音,而是首接作用于意识的冲击!
“滚……蝼蚁……此……躯……乃吾……道果……凭依……断……无……可断……待……吾……炼化……此……锅……破……樊……笼……尔等……泥灰……定要……抽魂……炼魄……万……年……”这意念是如此突然,又如此狂暴凶戾!
牛不医老迈的精神本就衰微,被这恐怖意念碎片一冲,只觉得灵魂深处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随即一股冰冷的、污秽的、让人极度不适的气息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
“唔!”
牛不医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脸色瞬间由青转灰,踉跄着倒退两步,幸好扶住旁边的旧木桌才没摔倒。
他捂着心口,只觉得里面一阵恶心欲呕,眼前阵阵发黑,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苏老石的反应稍慢,但那股意念首接冲击时,也感到了脑袋如同被重锤砸中,嗡的一声巨响,一股冰冷的狂怒和莫大的惊悸感不受控制地席卷全身!
他猛地抬头看向儿子,那双平日里老实巴交的眼中,第一次真正露出了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超越认知力量的极致恐惧!
那是什么?!
刚才那个念头……那个声音……充满了高高在上的漠视和无边的恶毒……是帆娃吗?!
还是……帆娃身体里真的有什么东西?!
之前的半信半疑,在这一次无可辩驳的首接意识冲击下,彻底化为了冰冷的现实!
苏周氏也呆住了,抱着儿子的手都在剧烈颤抖,哭声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
“快……”牛不医强忍着眩晕和翻腾的气血,拄着拐杖,脸色灰败,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你……你们家这娃……招惹了不得了的东西!
那绝非寻常邪祟病气!
这意念……古老凶戾……沾不得!
惹不得!
老朽……真的无能为力!
告辞!
告辞!”
说罢,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拿起拐杖,也不管苏老石的呼唤和苏周氏的哭求,脚步踉跄、失魂落魄地逃也似地冲出了苏家院门,一头扎进雨幕之中,仿佛身后有厉鬼追魂!
屋内,气氛凝固如死。
苏老石抱着气息微弱、似乎刚刚那一下意念冲击耗尽了最后力气的儿子,手臂肌肉因为太过用力而块块贲起,脸上却一片惨然死灰。
他看着门外阴沉的雨幕,心头像是压上了一座比西山还要沉重的冰山。
老郎中跑了……唯一的指望也没了……修仙高人?
至阳奇物?
都是遥不可及的梦!
难道……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等死?
他低头,看着儿子那张苍白痛苦的小脸,那紧闭的眼睛,那微弱的呼吸。
“帆娃……”粗糙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拂开儿子额头一缕汗湿的乱发。
不能!
绝不能!
苏老石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属于底层父辈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近乎绝望的狠厉光芒!
没有神仙!
没有灵药!
那就用穷人的笨办法!
“孩他娘!”
他猛地回头,对着瘫坐在地的苏周氏嘶吼,嗓子因为紧张和之前的冲击而异常沙哑,“烧水!
最烫的水!
拿姜!
越多越好!
把柴火烧旺!
找厚被子裹上!
你抱着他!
裹紧了!
咱……咱就用土法子!
发汗!
暖!
就算要把人烫死!
也比冻死强!
老子就不信暖不过来!”
苏周氏被他一吼,懵懂中像是抓到了最后救命稻草,也顾不上许多,连滚带爬地冲进灶房,抱柴,点火,舀水,将家里积攒着本来准备卖给杂货铺换点铜子的几块老姜一股脑全掏了出来,用刀胡乱拍碎,扔进锅里!
灶膛的火被烧得噼啪作响,红红的火苗贪婪地舔着锅底。
水汽开始弥漫,带着辛辣的姜味。
苏老石抱起儿子滚烫又透着深层寒意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
苏周氏扯过家里所有能御寒的旧被褥,一层层、一圈圈,将父子二人用力地裹缠住,勒紧!
像裹一个巨大的草茧。
冰冷的汗水从苏老石鬓角不断滴落。
怀里的儿子轻得像片羽毛,那微弱的呼吸和滚烫的体温都在灼烫着他的心。
他咬紧牙关,死死抱着,用自己这身饱经风霜却滚烫的体温去对抗那未知的、侵夺儿子生机的阴寒!
滚烫的姜汤被苏周氏小心翼翼地端过来,喂进招帆干裂的嘴唇缝隙里,强行灌下去一些,却也呛咳出不少。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灶膛里的火始终烧得旺旺的。
草茧里的父子俩被包裹得如同两颗滚烫的火炭。
苏招帆的身上汗如泉涌!
单薄的旧褥子早己湿透了一层又一层,紧紧贴在他身上,又被内部散发出的高温烘烤得半干。
脸上那吓人的惨白终于褪去了一些,泛起一层不正常的病态潮红。
紧蹙的眉头似乎也放松了一点点,呼吸虽然还是急促虚弱,却不再那样断断续续仿佛随时要断掉的样子。
苏老石浑身也被汗水浸透,感觉怀里儿子的体温似乎……不像之前那样烫得惊心了?
隐约有了一丝正常高热的模样?
寒气……似乎真被这笨办法逼退了一些?
就在这时,裹得严严实实的草茧里,苏招帆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微弱、模糊、如同梦呓般的声音,艰难地从他嗓子眼里挤了出来:“……黑……锅…………抱着……”抱着?!
正小心翼翼端着一碗新熬好的滚烫姜汤凑过来的苏周氏猛地顿住。
苏老石也愣住了。
下一瞬,几乎是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首觉,苏老石扭头就看向之前儿子昏倒前坐着的堂屋门槛边上——昨天那口立下“奇功”的大黑锅,依旧静静地斜靠在门框内侧,冰冷的锅身上沾满了泥巴点点,凸起的厚重锅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拙。
苏招帆无意识的、微弱的呢喃还在继续,带着一种陷入深度昏睡却本能寻求依仗的孩子气:“……黑锅……抱着……凉……舒服……”苏老石低头看看怀里像个火炉般滚烫、身上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儿子,再看看那口不起眼的厚底黑锅。
黑锅抱着凉快?
他心头一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闪过。
昨天……是不是也是这口锅,把帆娃从湖边带回来的那个“发光的怪东西”给拍晕的?
“孩他娘!
把那黑锅拿来!”
苏老石果断下令,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决。
苏周氏不明所以,但此刻丈夫就是主心骨。
她放下姜汤碗,过去把那口冰冷的、沉甸甸的黑锅双手捧了过来,锅底的烂泥在她手里蹭掉了一些。
苏老石小心翼翼地,在层层包裹中艰难腾挪手臂,将那口还带着泥污和冰凉金属触感的大黑锅,整个塞进了裹着他和儿子身体的最里一层被褥中!
冰冷的锅壁,紧紧贴在了苏招帆滚烫的小胸膛上!
锅底那厚重、凹凸不平、冰凉的凸起部分,恰好正中心口那片苏招帆感知中始终沉重压制的区域!
“嘶……”昏迷中的苏招帆似乎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强烈温差***,发出细微的吸气声。
苏老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观察着儿子的反应。
然而,预料中可能出现的剧烈不适并没有发生。
相反,苏招帆小眉头拧紧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那急促痛苦的呼吸似乎……微微平顺了一丝?
脸颊上病态的潮红也似乎……稍稍淡化了一点?
仿佛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澈平和的凉意,透过那冰冷的锅壁,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了他滚烫火烤般的皮肤深处,精准地、轻柔地镇压在灼烧与冰封的痛苦核心之上,如同在烈火浓烟中浇下了一瓢清澈山泉!
尤其诡异的是,一层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雾气,极其缓慢地从那口紧贴在苏招帆胸口的黑锅表面渗透了出来,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孩子那汗水湿透的里衣和被褥之中。
那雾气流转的速度……竟似比之前,更快、更顺畅了一丝?
屋外的冷雨依旧未歇。
柴房角落深处,紧挨着冰冷的墙壁和潮湿的地面,那些散落沾泥的柴禾之间,几点极其细微、肉眼几乎无法辨识的、同样灰蒙蒙的斑点,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缓缓蔓延开来……如同冰冷的水渍无声渗入朽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