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盲眸听风
初春微凉的晨风,裹着庭院里草木新发的湿润气息,从半开的雕花木窗溜进来,轻轻拂过沈明珠的脸颊。
她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背部的鞭伤在王府上好的金疮药作用下,疼痛稍减,但每一次呼吸牵扯到伤口,仍像钝刀子割肉。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从三年前那场大病后,便成了她唯一的风景。
昨夜宗祠的血腥、鞭笞的剧痛、琴弦崩断的刺耳、以及最后那破门而入的雷霆万钧和那句冰冷的宣告……所有混乱喧嚣的碎片,此刻在绝对的寂静里,反而更加清晰地在她脑海中冲撞。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更深的,是一种坠入未知漩涡的茫然。
镇南王宇文枭,那个如孤狼般的男人,把她从宗祠的祭台上拖下来,又随手丢进了这座名为王府的金丝牢笼。
前路是生是死?
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
她无从知晓。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身下锦缎的细腻纹理,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定。
她将注意力投向窗外,黑暗剥夺了视觉,却让听觉、嗅觉变得异常敏锐。
窗棂外,是另一个鲜活的世界。
几只不知名的雀儿在枝头蹦跳,叽叽喳喳,争吵着晨露和草籽的归属,清脆又热闹。
远处,昨夜残留的雨水,顺着某个屋檐下的瓦当,“滴答……滴答……”精准地落入下方的石缸或水洼里,声音空灵而单调,像极了宗祠里沈老太太捻动佛珠的节奏。
更远些的地方,传来“沙……沙……”的轻响,是粗使婆子用扫帚清扫着小径上的落叶,动作沉稳而缓慢。
空气里浮动着泥土的潮气、新生草木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药材的苦涩。
那是王府医女留下的味道。
“咕噜噜——”一声突兀的肠鸣打破了沈明珠的专注。
她微微一僵,随即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原来经历了生死大劫,最诚实的还是这具皮囊。
饥饿感如此真实而迫切,反倒冲淡了心头的阴霾,让她觉得有些荒诞的可笑。
“小姐!
小姐您醒啦!”
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和一丝未散的哭腔。
是翠儿!
沈明珠空洞的眼眸下意识转向声音的来处。
一股带着脂粉气的风扑到榻前,随即一双温热的小手紧紧握住了沈明珠微凉的手指。
那手在微微发抖。
“小姐!
您可吓死翠儿了!”
翠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泪似乎又要掉下来,“昨儿晚上……那个地方……他们怎么能那样对您……”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沈明珠反手轻轻拍了拍翠儿的手背,摸索着抚上她的脸颊,果然触到一片湿凉。
“傻丫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安抚的力量,“哭什么?
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儿么?
再哭,眼睛肿成桃子,可就不漂亮了。”
“小姐!”
翠儿被逗得又哭又笑,胡乱抹了把脸,“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打趣我!
您不知道,昨晚那位王爷……”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敬畏,“他抱着您从那鬼地方出来的时候,沈家那群人的脸色哟,啧啧,二老爷吓得脸都绿了,跟吞了苍蝇似的!
老太太手里的佛珠都捻不动了,手指头抖得像抽风!”
她绘声绘色地模仿着,语气里有着压抑不住的快意。
沈明珠静静地听着,翠儿夸张的描述在她脑海中勾勒出那个男人冷硬如铁的背影和足以震慑全场的凛冽气势。
宇文枭……这个名字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心头。
他的出现太过突兀,目的更是迷雾重重。
仅仅是为了她这残破身躯背后,那早己被宗族瓜分殆尽的所谓“沈家势力”吗?
这理由显得单薄又可笑。
“对了小姐!”
翠儿像是突然想起要紧事,声音压得更低,凑近她耳边,带着一丝神秘,“您让我仔细收着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小衣里掏出一个用素帕包着的小物件,郑重地放进沈明珠摊开的手心。
入手微凉,圆润光滑,带着一种沁入骨髓的温润感——是那枚寒山玉印章!
沈明珠的手指立刻收紧,指腹细细摩挲着印章底部那些熟悉的刻痕。
八个古拙的篆字在指尖下清晰地显现:“明珠蒙尘,亦是明珠”。
这是父亲在她及笄那年,亲手放在她掌心的话。
那时她的世界刚刚陷入黑暗,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父亲宽厚温暖的大手包裹住她冰凉颤抖的小手,将这枚带着他体温的印章按在她手心,声音沉稳而有力,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山:“明珠,记住,明珠蒙尘,亦是明珠。
爹娘和兄长,永远是你的眼睛,你的依靠。”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又被她生生逼了回去。
爹……兄长……你们真的……战死沙场了吗?
那封构陷她的密信上,清晰无误地盖着父亲从不离身的私印……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那场让父兄全军覆没的战役,真的是意外吗?
“翠儿,”沈明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将印章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能汲取一丝力量,“我有些乏了,想再歇会儿。
你去瞧瞧,药煎好了没有?
顺便……看看这听风阁左近都有些什么景致,回来细细说与我听。”
她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整理这纷乱如麻的思绪和心头汹涌的疑云。
“诶!
好嘞小姐!”
翠儿脆生生地应了,替她仔细掖好被角,“您安心歇着,我这就去。
这王府可真大,跟迷宫似的,规矩也多,不过厨房那位胖胖的管事嬷嬷倒是个热心肠,还偷偷塞给我一块新蒸的枣泥糕,可香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王府的见闻,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房间重归寂静。
沈明珠闭上眼,将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双耳。
风声、鸟鸣、远处的扫洒声……她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猎人,耐心地等待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了她房间外不远处的廊檐下。
那步伐极稳,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警惕,绝非翠儿轻快跳跃的步调。
接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紧绷的谨慎:“……东西放妥了,在旧马厩,西墙第三块松动的砖下……务必当心,王府暗哨……有变动……”沈明珠的心脏骤然紧缩!
这声音陌生而冰冷!
旧马厩?
西墙第三块松动的砖?
暗哨变动?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危险的涟漪!
是谁?
在传递什么?
给谁?
这看似平静的王府,暗地里竟是如此波谲云诡?
她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绷紧,侧耳倾听。
然而,那声音只说了这关键的一句,便如同鬼魅般迅速消散在风里,再无声息。
仿佛刚才那低语,只是她失明后产生的幻觉。
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
恐惧再次如冰冷的潮水般涌来。
这镇南王府,哪里是什么避风港?
分明是另一个杀机西伏的战场!
“小姐,药来啦!”
翠儿欢快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托盘和碗盏轻微的碰撞声。
她脚步轻快地走进来,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似乎心情极好,“我跟您说,那胖厨娘可有意思了,她……翠儿!”
沈明珠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啊?”
翠儿吓了一跳,手里的药碗差点脱手,“小姐,怎么了?
药太烫吗?”
沈明珠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你方才回来……在廊下,可曾……遇到什么人?”
翠儿茫然地眨眨眼:“人?
没有啊小姐。
我从厨房过来,特意绕了西边的小花园,路上就碰见两个扫地的婆子,打了个招呼。
廊下……静悄悄的,连只猫都没有。”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哦!
快走到听风阁门口的时候,倒是瞥见一个黑影‘嗖’一下从角门那边闪过去,快得像风一样,眨眼就没了,我都没看清是人是鬼……看那身法,倒有点像王爷身边那个总不见人影的墨影大人。”
墨影?
宇文枭的影子!
沈明珠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难道刚才那个传递消息的神秘声音,是墨影?
他在执行宇文枭的命令?
还是在背着宇文枭做什么?
那“旧马厩西墙第三块松动的砖下”藏着的东西,又是什么?
与宇文枭有关?
还是与……构陷沈家、杀害她父兄的阴谋有关?
更让她心惊的是,翠儿对此毫不知情,那刚才传递的“东西”……翠儿身上,是否也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触到翠儿腰间悬挂的一个硬物——那似乎是一枚玉佩的轮廓。
翠儿毫无察觉,只是担忧地看着沈明珠苍白的脸:“小姐,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快把药喝了吧,凉了就更苦了。”
沈明珠端起那碗浓黑如墨、散发着刺鼻苦涩的药汁,冰冷的瓷碗熨帖着掌心。
药汁映不出她眼中任何的光,却仿佛映照出前方更加深不见底的迷雾和步步杀机。
她必须活下去。
为了枉死的父兄,为了查清那笼罩在沈家头顶的阴谋,也为了……看清那个将她强行纳入掌心的男人,究竟是深渊,还是唯一的生路。
她仰起头,将那碗苦得令人作呕的药汁,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