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他是现实世界里那个为了下一顿饭发愁的落魄画家,靠着林雪接济的泡面度日;夜晚,他则是“以太之境”中一个贪婪的探索者,一个重获新生的创作者。
那个银色的神经连接器成了他通往另一个维度的钥匙。
每当夜深人静,他戴上头显,整个世界便化为数据的洪流,将他带入那片星云浩瀚的起始之地。
他渐渐熟悉了“以太之境”的操作。
这里的创作工具远超他的想象。
除了基础的“意念画笔”,还有“粒子喷枪”、“纹理编辑器”、“重力场发生器”……甚至可以编写简单的逻辑脚本,让作品中的元素产生互动。
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这个新世界的一切。
他不再局限于选择“古典画室”,而是开始尝试在“无限空白”中创作。
那是一个上下西方皆是纯白的空间,没有任何参照物,能最大程度地激发创作者的空间想象力。
他的第一个正式作品,是在“无限空白”中创造的一个巨大的人类心脏。
它并非解剖学上精准的复制品,而是一个情感的具象化。
心脏由无数破碎的镜片组成,每一次搏动,镜片都会折射出不同的光影,时而是温暖的金色,时而是冰冷的蓝色。
观者可以“飞”入心脏内部,会看到一条盘旋而上的阶梯,阶梯的墙壁上,流淌着一幅幅动态的画面——是他记忆中最快乐和最痛苦的片段。
他给这个作品命名为《破碎之心》。
完成后,他按照系统的提示,将它发布到了“以太之境”的公共展区“万花筒画廊”。
这是一个巨大的虚拟空间,无数创作者的作品像星星一样悬浮在空中,供用户自由参观、评论。
发布作品时,他需要一个ID。
他想了想,输入了“墨者”——取“守墨之人”之意,代表着他对自己传统绘画根基的坚守,即便是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
作品发布后,李明的心情既期待又忐忑。
他像一个初次登台的演员,躲在幕后,紧张地窥视着台下的反应。
他隐藏了自己的身形,以一个观察者的视角,漂浮在自己的作品旁。
很快,陆续有几个虚拟形象“飞”了过来。
他们的形象千奇百怪,有的是写实的赛博格,有的是卡通风格的动物,还有一个干脆就是一团跳跃的火焰。
“哇哦,这个材质效果很特别,是用的‘晶格折射’和‘动态记忆贴图’吗?”
一个机械臂上闪着蓝光的赛博格围着《破碎之心》绕了几圈,发出的评论充满了技术术语。
“创意不错,用破碎来表达内心的矛盾。
但结构上有点松散,动线引导可以更明确一些。”
那个火焰形象评价道,声音听起来很老成。
李明听着这些评论,感觉很新奇。
在现实世界,人们评价他的画,大多是“好看”、“有感觉”这类模糊的词语。
而在这里,评论者们似乎更注重技术实现和互动逻辑。
这让他感到一丝压力,也激发了他的好胜心。
就在这时,一个截然不同的虚拟形象悄然出现。
他(或者她)的身形非常模糊,像一团笼罩在薄雾中的影子,只能依稀看出一个人形轮廓。
这个形象的ID是“幻影”。
“幻影”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绕着作品飞行,而是静静地悬停在心脏的入口处,久久没有动作。
李明能感觉到,一股专注的目光正穿透那些破碎的镜片,审视着作品最核心的部分。
良久,“幻影”的私信弹窗出现在李明的视野里。
“你的作品,有灵魂。”
简短的六个字,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李明。
这正是他一首以来追求的,也是他认为虚拟艺术最缺乏的东西。
在这个充斥着炫技和冰冷代码的世界里,竟然有人能第一眼就看穿他作品内核的情感。
他激动地回复:“谢谢!
您是?”
“一个路人。”
幻影的回答依旧简洁,“但你的‘灵魂’被困在一个粗糙的笼子里。
你的技法,配不上你的情感。”
李明一怔,刚刚燃起的喜悦被一盆冷水浇灭。
这句话虽然刺耳,却一针见血。
他自己也清楚,《破碎之心》在技术上是多么的稚嫩。
他只是凭着传统美术的底子和一股蛮劲在创作,对“以太之境”的许多高级功能一无所知。
“我……我刚来这里不久。”
他有些窘迫地承认。
“看得出来。”
幻影说,“你的笔触里有犹豫。
你还在用画家的思维来构建空间,而不是用神的视角来创造世界。
在这里,你不需要遵循物理,只需要遵循情感的逻辑。”
神的视角?
创造世界?
这些词汇冲击着李明的认知。
“我该怎么做?”
李明虚心地请教。
“去‘回响之墟’看看。”
幻影留下这句话,整个身影便如烟雾般消散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明愣在原地,反复咀嚼着幻影的话。
他打开星图,搜索“回响之墟”。
系统显示,那是一个特殊的公共空间,专门用来存放那些被废弃或未完成的作品。
艺术家们称之为“灵感的坟场”。
怀着好奇,李明传送到了“回响之墟”。
眼前的景象让他大为震撼。
这里是一片灰色的荒原,天空中漂浮着无数残破的艺术品碎片。
有断裂的雕塑手臂,有只剩一半的流动建筑,有不断重复同一帧画面的光影片段……整个空间充满了创造失败后的悲壮和不甘。
他漫无目的地漂浮着,感受着这些残片中蕴含的强大意念。
他能感觉到,每一件作品的创作者都曾在这里投入过巨大的心血。
他看到了一个只构建了骨架的巨龙,骨架的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力量感,可以想象它完成时该是何等的雄伟。
他还看到了一个不断哭泣的星球,星球的海洋是由流动的悲伤情绪数据构成的。
这里不是坟场,这里是无数个“可能性”的***体!
李明明白了幻影的用意。
幻影是想让他明白,在“以太之境”,真正的艺术不仅仅是完成一个精美的作品,更是构建一个独特世界观的过程。
技法是骨肉,而情感和思想,才是那个世界的运行法则。
他开始尝试在“回响之墟”里,用自己的力量去“修复”那些残片。
他为断裂的雕塑手臂接上光之翼,让它在荒原上空飞翔;他用自己的记忆碎片,为那个哭泣的星球创造了一轮温暖的太阳,阳光洒下,星球的海洋渐渐泛起了希望的涟漪。
在这个过程中,他忘记了是在练习技法,他的每一次操作,都源于对这些残片情感的共鸣。
他的“意念画笔”变得越来越精准,对数据和逻辑的控制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他学会了如何用“情感渲染器”来调整空间的氛围,学会了如何用“因果编辑器”来设定简单的互动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回到“无限空白”时,他感觉自己的视野完全不同了。
他不再是一个站在画布前的画家,而是一个悬浮于混沌之中的创世者。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童年时乡下的那片萤火虫之森。
他开始构想。
首先,是空气的湿度和温度,带着夏夜的微凉和泥土的芬芳。
然后,是树木,他没有去一棵棵地雕琢,而是设定了一个“生长”的规则,于是,无数的树木从虚无中拔地而起,姿态各异,充满了生命力。
接着,是月光,他让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最后,是萤火虫。
他没有去画一个个光点,而是编写了一段简单的“生命”脚本: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它们会互相追逐,会聚集,会因为观者的靠近而散开。
当他睁开眼时,一片栩栩如生的、充满了呼吸感的森林,就在他眼前。
晚风(数据流)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如流动的星河,在林间飞舞。
他将这个新作品命名为《夏夜的追忆》。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发布,而是邀请了幻影。
他不知道对方是否会回应,只是抱着一丝希望,发出了邀请链接。
几乎是瞬间,那个模糊的影子再次出现在他身边。
幻影静静地走入森林,伸出半透明的手,一只虚拟的萤火虫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他(她)的指尖。
“你找到了自己的语言。”
幻影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赞许,“现在,你可以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