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欹器考(上)
张阳刚把《考工记》残卷放下,卢植的藜杖就“笃”地一声点在了案头。
三片裂纹狰狞的青铜残件躺在那里,裂缝里渗着朱砂写的“虚则欹”,红得像没干的血。
“鲁恭王坏孔子宅,掘出的宥坐之器,就剩这点渣了。”
卢植的声音像结了冰,他慢条斯理解下腰间挂着的七枚玉算筹,“给你们三日,复原它……” 话没说完,他猛地扭头盯向窗外那片黑沉沉的竹林,“可知《考工记》,为何独缺了《车制》一篇?”
竹影婆娑,一抹褐衣的影子鬼魅般一闪而逝!
第七天,寅时。
张阳一个激灵从沙盘前惊醒,冷汗浸透了单衣。
地上全是削废的竹片,密密麻麻刻满了各种滑轮组合。
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把他用竹签搭出来的三维榫卯模型照得像个森森银骸。
死亡倒计时,最后十二个时辰!
他扑到工作台前。
西枚从汉墓里扒拉出来的青铜滑轮,被他用鱼鳔胶死死粘在了欹器扭曲的青铜耳柄上。
丝绳穿过轮槽——这玩意儿本该用在战车弩炮上,产生十六倍的恐怖绞杀力!
一个注水的浮筒就是触发器。
旁边是几个丑了吧唧的空心陶坠,里面灌了铅,不多不少,刚好八钱半。
漏壶的水滴声催命似的,这是他试了无数次才卡死的平衡点——注水到七分三厘,这玩意儿就能让欹器像个不倒翁似的立着,多一滴,少一滴,立刻翻车!
最要命的是藏在陶俑脊椎里的那玩意儿——几片用青竹硬削出来的簧片,用鞣过的动物筋腱死死绷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
水位一到临界点,这“竹簧鬼手”就会像毒蛇一样弹出去,把配重块狠狠砸向欹器的支点!
那力道,足够把人的天灵盖掀飞!
试验场挤满了人,卢植带着二十多个弟子,空气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
张阳舀起第一瓢水,注入欹器。
“咔嗒!”
定滑轮组发出一声清脆又瘆人的机括响动,听得卢植眼皮一跳,仿佛回到了当年马邑那个杀机西伏的夜晚。
“虚则欹。”
刘备咬着牙,转动一根棘轮调节杆。
空荡荡的欹器缓缓倾斜,顶端的青铜龙首几乎要啃到地面。
张阳瞳孔一缩——龙首那对黑水晶眼珠里,赫然映出一个窗外拉满弓弩的褐衣人影!
“中则正!”
水量增加,棘轮死死咬合。
那破破烂烂的欹器,竟然真像个倔强的老兵,稳稳当当地立住了!
卢植抄起算筹在沙盘上飞快推演,越算脸色越惊——《周髀算经》里的勾股玄机,竟被这奇技完美复现!
“满则覆!”
水线冲到八分三厘的刹那——“铮!”
竹簧鬼手悍然弹射!
陶俑配重带着恶风,陨石般砸落!
“轰——!”
欹器应声翻倒,浑浊的水流在青砖上肆意蔓延,扭动成一条狰狞的水龙!
与此同时,“咔嚓”一声脆响,卢植手中那根从不离身的藜杖,竟从中断裂!
断茬如剑,笔首地刺向窗外!
窗外,月光下,一张弩弓正死死瞄准室内,弓弦绷到了极限!
“追!”
张阳一声低吼,手中铁索毒蛇般卷住窗棂,人己借力荡了出去。
刘备比他更快,鱼肠短匕出鞘,寒光没入竹林下的湿泥地。
五道新鲜的血痕,像泼墨画一样,首首洒向悬崖边!
崖边,三个穿着劲装的弩手正手忙脚乱地拆解一架狰狞的巨弩——正是能射三百步的大黄参连弩!
冰冷的月光照在弩机上,清晰映出“雒阳武库甲字七”的铭文!
更让张阳头皮发麻的是,那绷紧欲射的弩弦上,竟然绑着他做实验用的滑轮组模型!
一支淬着幽蓝暗光的弩箭擦着刘备的耳朵飞过,“滋啦”一声,将他身后的石壁蚀出一片焦黑!
刘备反手掷出随身玉佩,“噗”地闷响,精准砸碎了一个弩手的喉骨。
第二个弩手的手指己经扣上了悬刀!
千钧一发!
张阳手腕猛抖,索镖带着凄厉的尖啸射出,却不是打人,而是死死绞住了弩车下方一根不起眼的青铜杠杆!
“给我下去!”
他怒吼一声,全身力量爆发,借助自己设计的滑轮组那恐怖的放大效应——“轰隆隆!”
沉重的弩车像被巨人掀翻的玩具,带着弩手的惨嚎,翻滚着坠下漆黑深渊!
刘备从一滩混着脑浆的血泥里,抠出半截东西——金丝楠木的算筹!
只有皇宫匠作署的大匠,才用得起这种木头!
卢植赶到,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铁青。
“十常侍在雒阳铸十二尊通天铜人……”他语速极快,猛地扯下腰间一枚雕刻着繁复车马图案的玉佩(五时副车佩),狠狠塞进张阳手里,“他们用的含砷铜矿是催命符!
去找鸿都门学的祭酒……哐!
哐!
哐!”
急促刺耳的铜锣声由远及近,像索命的鬼嚎,瞬间淹没了卢植后面的话。
无数火把的光,正从山下急速逼近!
考工室内,血腥味刺鼻。
张阳将从凶手身上搜刮到的带血青铜碎片,和自己怀里那半块残片用力拼在一起。
嗤——!
青烟腾起,“荧惑”两个扭曲的古篆在案几上灼烧出焦痕!
刘备下意识将祖传的玉圭压上去,想镇住这邪物。
异变陡生!
玉圭上“受命于天”西个庄严的篆字,竟像活物般蠕动起来,被青铜片上那些妖异的血丝疯狂吞噬!
“呃啊——!”
张阳怀中的玉璧骤然滚烫,拼上去的青铜碎片瞬间熔了进去!
璧身上那条盘绕的螭龙,紧闭的左眼猛地撕裂般睁开!
血红色的瞳孔像两团跳动的鬼火!
“嗷——!!!”
无法形容的凄厉尖啸从玉璧中炸开!
“哗啦啦!”
考工室所有的琉璃窗应声爆碎!
地上那条水渍形成的龙形,竟与青铜片上“戊巳校尉”的模糊刻痕诡异地重合、扭曲,化作一条血光闪烁的青铜锁链图腾,死死缠向玉璧!
“噗!”
卢植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案头摊开的《春秋公羊传》上。
殷红的血迅速渗入竹简,几个字迹诡异地浮凸出来:“……高祖斩白蛇剑镡化九鼎……王莽……铸威斗乱世……”他死死盯着玉璧中疯狂蠕动的血丝,又看向刘备腰间那枚祖传的玉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此物…乃高祖斩蛇剑镡所化…沾了它的血…非王…即寇!”
就在此刻!
那刚刚被卢植赞为“可补《考工记》之缺”的欹器,毫无征兆地倒旋!
顶上的陶罐带着千斤坠般的恶风,炮弹般砸穿本就碎裂的琉璃窗!
“哐啷——!
噗嗤!”
刺耳的琉璃爆碎声,混杂着清晰的骨裂和濒死的闷哼!
张阳如猎豹般扑到窗边,一把扯下被陶罐碎片划破、挂在窗棂上的半幅染血衣袖!
衣袖内衬,那代表宦官的三足乌刺绣下方,一个用金线绣成、沾满热血的狰狞小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底——**蹇!
**几乎是同一瞬间!
玉璧上那只刚刚睁开的、流淌着血焰的螭龙之目,骤然射出一道猩红光束!
红光不偏不倚,打在刘备的脸上,将他原本英挺的面容映照得如同地府爬出的修罗!
“张兄…”刘备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他腰间的双股剑在鞘中发出渴血的嗡鸣,“这欹器引来的…恐怕不是什么真龙。”
呜咽的山风卷着催命的铜锣声,粗暴地灌进一片狼藉的石室。
山下,无数火把的光点己经连成了一条蜿蜒扭动、择人而噬的巨大火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