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班开往桃源村的长途汽车卷起漫天尘土，在黄昏的余烬里摇晃着驶出了灰蒙蒙的县城。
林野将沉重的身体塞进逼仄的硬座里，如同卸下了一副浸透汗水的枷锁。
窗外，都市连绵不绝的冰冷楼宇，正一寸寸被甩在身后，连同那场早己将他碾碎的风暴——周浩那张写满恶毒快意的脸，女友离去时决绝的裙角，以及人事主管递上解聘通知时冰冷的指尖，如同褪色幻灯片般在眼前无声切换。
他闭上眼，额角抵着冰冷颠簸的车窗，只觉自己像被剥净鳞片、抛回浅滩的鱼，徒然挣扎于干涸的现实之中。
车厢内弥漫着劣质烟草、汗酸和尘土搅和在一起的浓烈气息，混杂着乡音浓重的嘈杂谈笑。
邻座老汉粗糙的手指间夹着燃到尽头的旱烟，劣质烟草辛辣的气味混着汗味，一阵阵钻进林野的鼻腔。
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老汉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又漠然地转开，继续用沙哑的方言高声谈论着今年的雨水和苞米价钱。
林野下意识地往窗边又缩了缩，仿佛这污浊的空气和喧嚷的人声，是某种对他这个“失败者”的无声审判。
他小心翼翼将行李箱拉得更近些，箱角磨损得露出了灰白色的内衬，如同他此刻无法遮掩的窘迫。
车窗外，都市最后一点轮廓终于被莽莽群山彻底吞没。
连绵的黛青色山峦挤压着视野，越来越窄的盘山路像一条垂死的蛇，在陡峭的山壁上痛苦地扭曲、挣扎。
天色迅速暗沉下来，如同泼翻的浓墨。
车轮碾过坑洼处，车身剧烈地颠簸，林野猝不及防，沉重的脑袋猛地撞在车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
邻座老汉又斜睨了他一眼，嘴角似乎向下撇了撇，像是对他这副狼狈相无声的嘲讽。
他揉着钝痛的额角，胃里翻江倒海，晕眩和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咬紧牙关，手指死死抠住前面座椅那油腻腻的布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窗外是深不见底的黝黑山谷，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只有车灯两道昏黄的光柱徒劳地切割着无边的黑暗，像极了他在都市挣扎时那点微茫而绝望的希望。
他闭上眼，耳边却清晰地响起周浩那嚣张刺耳的狂笑：“姓林的，就凭你？
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滚回你那老鼠洞啃泥巴去吧！”
那声音尖锐如锥，狠狠扎进他的太阳穴。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颠簸后，破旧的车子喘息着停在了桃源村口那盏昏黄如豆的路灯下。
车门“哐当”一声拉开，一股混杂着牛粪、泥土和植物腐败气息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
林野提着沉重的行李箱，几乎是踉跄着滚下了车。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冰冷的夜气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汽车喷出一股浓黑的尾气，像一头疲惫的怪兽，喘息着重新没入无边的黑暗。
西周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虫鸣和远处几声零星的狗吠。
他孤零零地站在灯下昏黄的光圈里，像被遗弃在荒野中央，行李箱沉重的拉杆深深勒进掌心。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陌生感，混合着深入骨髓的疲惫，汹涌地淹没了他。
村口小卖部那扇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窗后面，灯光昏黄。
老板娘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胖脸贴在玻璃上，像一张被压扁的柿饼。
林野刚拖着箱子走近几步，那扇窗便“吱呀”一声推开条缝，老板娘油腻腻的声音挤了出来：“哟，这不是林家的大学生吗？
林野？
咋……咋回来啦？”
那语调拖得长长的，尾音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探询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等他回答，她又紧接着道：“你娘身子骨不大爽利吧？
前些日子还念叨欠着村东头老赵家的药钱没结清呢。”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仅存的、用疲惫包裹着的伪装。
林野只觉得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喉咙干涩得发紧，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拖着箱子，一头扎进村中更浓重的黑暗里。
脚下的土路坑洼不平，行李箱的轮子不断被石块卡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路两旁低矮的土坯房里，昏黄的灯光下晃动着人影，隐约的议论声如同夏夜里驱之不散的蚊蚋，嗡嗡地钻进他的耳朵：“看，林家那小子……不是说在城里当大官儿了么？”
“啥大官儿，瞧那蔫头耷脑的样儿，怕是混不下去，让人给撵回来了！”
“啧啧，老林家砸锅卖铁供出来的大学生，到头来还不是得回咱这土窝窝里啃老？”
“念书？
念书顶个屁用！
能当饭吃？
还不如早点回来种地，你看村西头二牛，盖起砖房了都！”
“就是，听说他爹那会儿的抚恤金都填进去念书了吧？
这下可好，竹篮打水一场空喽……”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芒刺，狠狠扎在他心上最脆弱的地方。
他只能死死低着头，加快脚步，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
那些目光，那些议论，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的后背。
终于，熟悉的院墙轮廓在黑暗里显现出来。
低矮的土墙塌了一角，露出里面同样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像一头在夜色中匍匐喘息、奄奄一息的瘦兽。
院门是几块朽烂的木板勉强拼凑的，歪斜着，只用一根生锈的铁丝草草挂着。
他颤抖着手解开铁丝，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门。
“小野？
……是小野回来了？”
一个虚弱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的声音从黑洞洞的堂屋里传出来，带着抑制不住的咳嗽声。
“妈，是我。”
林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头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摸索着跨进门槛。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长久不通风的霉味。
借着灶间土灶膛里尚未熄灭的微弱余烬的一点红光，他勉强看清了屋内的情形：屋顶悬着的灯泡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垢。
墙角堆着些农具，落满了灰尘。
唯一像样的桌子缺了一条腿，用几块砖头垫着。
土炕上，母亲挣扎着想坐起来，瘦削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单薄得像一张纸。
她的脸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只有那双因惊喜和病痛而格外明亮的眼睛，死死地、贪婪地望着他，仿佛要把他刻进骨头里。
“回来好……回来就好……”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枯瘦的手摸索着伸向他。
林野再也忍不住，几步冲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土地面上，紧紧抓住母亲那双粗糙冰冷的手，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硬块，灼烧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额头抵在炕沿粗糙冰冷的土坯上，积蓄了一路的屈辱、愤怒、无边的委屈和刻骨的疲惫，终于在这个破败不堪、散发着霉味和药味的“家”里彻底决堤。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砸落在身下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如同溺水者在绝望中最后的挣扎。
“妈……”他只能发出这一个破碎的音节，像离群的幼兽在寒夜里无助的哀鸣。
母亲枯瘦的手颤抖着，一遍遍抚摸着他刺硬的短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反复地、喃喃地低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怕，咱回家了……”那微弱的声音，像寒夜里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灰烬，试图传递一丝微温。
不知过了多久，汹涌的泪潮才稍稍退去。
林野抬起沉重的头，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冰凉的泪水蹭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痒。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咽，这才借着灶膛那点微弱的、跳动的红光，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阔别数年的“家”。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触目惊心的破败和空荡。
墙壁是粗糙的黄泥坯，被经年的烟火熏得黝黑，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像一张饱经风霜、布满愁苦沟壑的脸。
角落里结着厚厚的蛛网，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灰白的光。
视线掠过坑洼的泥地，落在墙上。
那里，一枚生满暗红锈迹的铁牌，在灶火的微光下隐约反射出一点黯淡的光泽——那是父亲牺牲后留下的“光荣之家”的牌子，曾经是这个家唯一的荣耀和亮色。
如今，它被灰尘和油烟覆盖，旁边赫然钉着几张褪色发黄的奖状，上面“林野”、“第一名”、“优秀学生”的字迹模糊不清，被潮气晕染得边缘发黑。
它们和那枚蒙尘的铁牌挤在一起，在昏暗中构成一幅巨大而无声的讽刺画。
他名牌大学烫金的毕业证书，曾经以为能敲开通向未来的门，此刻却像一张废纸，被随意地塞在墙角，被漏下的雨水浸染得字迹模糊、边角蜷曲，无声地控诉着命运的无情嘲弄。
他猛地别开脸，胸腔里翻涌起一股带着血腥味的苦涩。
目光转向屋角，那里堆着几件蒙尘的农具——父亲生前用过的锄头、铁锹。
他下意识地走过去，手指颤抖着抚过冰冷的木柄。
木柄上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手掌摩挲出的光滑印记，那是与土地搏斗半生留下的烙印。
指尖触到一个硬物，低头一看，是父亲那只掉了瓷的旧搪瓷缸子，歪倒在墙根，里面落满了灰。
他记得父亲总用它喝水，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杯壁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
一股酸楚猛地冲上鼻腔。
他蹲下身，手指拂过冰冷的杯壁，拂过那行模糊的红字，指尖沾满了厚厚的灰尘。
这灰尘仿佛也落进了心里，沉甸甸地压着。
就在这时，屋顶传来清晰的“啪嗒”一声。
一滴冰冷的液体，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后颈上，顺着脊骨一路滑下，激起一阵寒颤。
他抬起头，看到屋顶一处破损的茅草和泥坯间，一道细细的水痕在黑暗中蜿蜒而下，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紧接着，又是一滴，沉重地落在他摊开的掌心，冰冷刺骨，瞬间粉碎了他心底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漏雨了。
窗外的夜色浓重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迫着这间西面透风的破屋。
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又拖长了声音吠叫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山村里显得格外凄清、空洞，一声声敲打着耳膜。
更远处，似乎还夹杂着几声模糊不清的议论，如同鬼祟的低语，在夜风中断断续续地飘荡。
林野颓然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坯墙壁。
手掌摊开着，那滴冰冷的雨水还停留在掌心，像一颗凝固的泪珠。
他死死盯着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湿痕，仿佛要从中看穿自己这二十多年人生的所有虚妄与徒劳。
名牌大学的金字招牌，实验室里那些精密的仪器，那些写在论文里的雄心壮志，那些关于改变农业、改变乡村的豪言壮语……在周浩轻蔑的冷笑里，在女友转身时决绝的背影里，在这破败漏雨、家徒西壁的现实面前，被碾得粉碎，比这掌心的雨水蒸发得还要快，还要彻底。
曾经坚信知识能劈开命运荆棘的利剑，此刻却像父亲那把锈迹斑斑、木柄腐朽的旧锄头，钝得连这贫瘠的土地都无力开垦。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湿痕里，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印。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响。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漏进屋里的夜气，丝丝缕缕，从脚底缠绕上来，紧紧箍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喉咙里堵着的那团硬物，沉甸甸地往下坠，仿佛要坠穿他的胸膛。
这无边的黑夜，这破败的牢笼，这刻骨的失败和屈辱……难道他耗尽青春，赌上父亲用命换来的一切，千里迢迢奔逃回来，就是为了在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上，无声无息地腐烂掉？
他猛地闭上眼，黑暗中，周浩那张扭曲的、带着快意笑容的脸又清晰地浮现出来，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在记忆里反复溃烂。
那刺耳的、淬了毒的话音再次穿透耳膜：“滚回你那老鼠洞啃泥巴去吧！”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即将把他彻底吞噬的刹那，他攥紧的拳头里，指尖突然触到了一个坚硬而熟悉的东西——那是父亲遗留在搪瓷缸子旁边的一个物件。
他下意识地松开紧握的拳，摊开手掌，借着灶膛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烬微光，看清了掌中之物——一枚小小的、边缘早己磨得光滑圆润的桃核。
那是他童年时，父亲在屋后那棵老山桃树下捡到，用粗糙的大手耐心打磨，最后穿上一根红绳挂在他脖子上的“护身符”。
多少年了？
他早己将它遗忘在记忆的角落，连同那些被都市霓虹模糊了的乡音和山野的气息。
指尖摩挲着桃核坚硬而温润的表面，那熟悉的、带着岁月包浆的触感，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穿透了他冰冷麻木的指尖，沿着手臂的脉络，微弱却顽强地向上传递。
他低下头，将冰凉的桃核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握住了一粒早己被遗忘在泥土深处的种子。
屋外，万籁俱寂。
山村的夜沉得像无边的古井。
只有风，不知疲倦地掠过远处黝黑的山脊，发出一阵阵低沉而悠长的呜咽，如同大地沉睡中深沉的呼吸。
那呜咽声穿过破败的窗棂，卷着山野特有的、混合着草木清苦和泥土腥气的凉意，吹拂在他滚烫的脸颊上。
掌心里的桃核，那被体温渐渐焐热的坚硬核心，像一颗微小却不肯熄灭的火种，固执地、微弱地灼烫着他冰冷的掌心。
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林野死死攥着那枚小小的桃核，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屋顶的破洞，望向窗外那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色苍穹。
林野将沉重的身体塞进逼仄的硬座里，如同卸下了一副浸透汗水的枷锁。
窗外，都市连绵不绝的冰冷楼宇，正一寸寸被甩在身后，连同那场早己将他碾碎的风暴——周浩那张写满恶毒快意的脸，女友离去时决绝的裙角，以及人事主管递上解聘通知时冰冷的指尖，如同褪色幻灯片般在眼前无声切换。
他闭上眼，额角抵着冰冷颠簸的车窗，只觉自己像被剥净鳞片、抛回浅滩的鱼，徒然挣扎于干涸的现实之中。
车厢内弥漫着劣质烟草、汗酸和尘土搅和在一起的浓烈气息，混杂着乡音浓重的嘈杂谈笑。
邻座老汉粗糙的手指间夹着燃到尽头的旱烟，劣质烟草辛辣的气味混着汗味，一阵阵钻进林野的鼻腔。
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老汉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又漠然地转开，继续用沙哑的方言高声谈论着今年的雨水和苞米价钱。
林野下意识地往窗边又缩了缩，仿佛这污浊的空气和喧嚷的人声，是某种对他这个“失败者”的无声审判。
他小心翼翼将行李箱拉得更近些，箱角磨损得露出了灰白色的内衬，如同他此刻无法遮掩的窘迫。
车窗外，都市最后一点轮廓终于被莽莽群山彻底吞没。
连绵的黛青色山峦挤压着视野，越来越窄的盘山路像一条垂死的蛇，在陡峭的山壁上痛苦地扭曲、挣扎。
天色迅速暗沉下来，如同泼翻的浓墨。
车轮碾过坑洼处，车身剧烈地颠簸，林野猝不及防，沉重的脑袋猛地撞在车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
邻座老汉又斜睨了他一眼，嘴角似乎向下撇了撇，像是对他这副狼狈相无声的嘲讽。
他揉着钝痛的额角，胃里翻江倒海，晕眩和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咬紧牙关，手指死死抠住前面座椅那油腻腻的布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窗外是深不见底的黝黑山谷，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只有车灯两道昏黄的光柱徒劳地切割着无边的黑暗，像极了他在都市挣扎时那点微茫而绝望的希望。
他闭上眼，耳边却清晰地响起周浩那嚣张刺耳的狂笑：“姓林的，就凭你？
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滚回你那老鼠洞啃泥巴去吧！”
那声音尖锐如锥，狠狠扎进他的太阳穴。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颠簸后，破旧的车子喘息着停在了桃源村口那盏昏黄如豆的路灯下。
车门“哐当”一声拉开，一股混杂着牛粪、泥土和植物腐败气息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
林野提着沉重的行李箱，几乎是踉跄着滚下了车。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冰冷的夜气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汽车喷出一股浓黑的尾气，像一头疲惫的怪兽，喘息着重新没入无边的黑暗。
西周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虫鸣和远处几声零星的狗吠。
他孤零零地站在灯下昏黄的光圈里，像被遗弃在荒野中央，行李箱沉重的拉杆深深勒进掌心。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陌生感，混合着深入骨髓的疲惫，汹涌地淹没了他。
村口小卖部那扇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窗后面，灯光昏黄。
老板娘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胖脸贴在玻璃上，像一张被压扁的柿饼。
林野刚拖着箱子走近几步，那扇窗便“吱呀”一声推开条缝，老板娘油腻腻的声音挤了出来：“哟，这不是林家的大学生吗？
林野？
咋……咋回来啦？”
那语调拖得长长的，尾音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探询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等他回答，她又紧接着道：“你娘身子骨不大爽利吧？
前些日子还念叨欠着村东头老赵家的药钱没结清呢。”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仅存的、用疲惫包裹着的伪装。
林野只觉得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喉咙干涩得发紧，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拖着箱子，一头扎进村中更浓重的黑暗里。
脚下的土路坑洼不平，行李箱的轮子不断被石块卡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路两旁低矮的土坯房里，昏黄的灯光下晃动着人影，隐约的议论声如同夏夜里驱之不散的蚊蚋，嗡嗡地钻进他的耳朵：“看，林家那小子……不是说在城里当大官儿了么？”
“啥大官儿，瞧那蔫头耷脑的样儿，怕是混不下去，让人给撵回来了！”
“啧啧，老林家砸锅卖铁供出来的大学生，到头来还不是得回咱这土窝窝里啃老？”
“念书？
念书顶个屁用！
能当饭吃？
还不如早点回来种地，你看村西头二牛，盖起砖房了都！”
“就是，听说他爹那会儿的抚恤金都填进去念书了吧？
这下可好，竹篮打水一场空喽……”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芒刺，狠狠扎在他心上最脆弱的地方。
他只能死死低着头，加快脚步，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
那些目光，那些议论，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的后背。
终于，熟悉的院墙轮廓在黑暗里显现出来。
低矮的土墙塌了一角，露出里面同样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像一头在夜色中匍匐喘息、奄奄一息的瘦兽。
院门是几块朽烂的木板勉强拼凑的，歪斜着，只用一根生锈的铁丝草草挂着。
他颤抖着手解开铁丝，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门。
“小野？
……是小野回来了？”
一个虚弱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的声音从黑洞洞的堂屋里传出来，带着抑制不住的咳嗽声。
“妈，是我。”
林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头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摸索着跨进门槛。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长久不通风的霉味。
借着灶间土灶膛里尚未熄灭的微弱余烬的一点红光，他勉强看清了屋内的情形：屋顶悬着的灯泡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垢。
墙角堆着些农具，落满了灰尘。
唯一像样的桌子缺了一条腿，用几块砖头垫着。
土炕上，母亲挣扎着想坐起来，瘦削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单薄得像一张纸。
她的脸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只有那双因惊喜和病痛而格外明亮的眼睛，死死地、贪婪地望着他，仿佛要把他刻进骨头里。
“回来好……回来就好……”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枯瘦的手摸索着伸向他。
林野再也忍不住，几步冲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土地面上，紧紧抓住母亲那双粗糙冰冷的手，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硬块，灼烧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额头抵在炕沿粗糙冰冷的土坯上，积蓄了一路的屈辱、愤怒、无边的委屈和刻骨的疲惫，终于在这个破败不堪、散发着霉味和药味的“家”里彻底决堤。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砸落在身下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如同溺水者在绝望中最后的挣扎。
“妈……”他只能发出这一个破碎的音节，像离群的幼兽在寒夜里无助的哀鸣。
母亲枯瘦的手颤抖着，一遍遍抚摸着他刺硬的短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反复地、喃喃地低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怕，咱回家了……”那微弱的声音，像寒夜里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灰烬，试图传递一丝微温。
不知过了多久，汹涌的泪潮才稍稍退去。
林野抬起沉重的头，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冰凉的泪水蹭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痒。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咽，这才借着灶膛那点微弱的、跳动的红光，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阔别数年的“家”。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触目惊心的破败和空荡。
墙壁是粗糙的黄泥坯，被经年的烟火熏得黝黑，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像一张饱经风霜、布满愁苦沟壑的脸。
角落里结着厚厚的蛛网，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灰白的光。
视线掠过坑洼的泥地，落在墙上。
那里，一枚生满暗红锈迹的铁牌，在灶火的微光下隐约反射出一点黯淡的光泽——那是父亲牺牲后留下的“光荣之家”的牌子，曾经是这个家唯一的荣耀和亮色。
如今，它被灰尘和油烟覆盖，旁边赫然钉着几张褪色发黄的奖状，上面“林野”、“第一名”、“优秀学生”的字迹模糊不清，被潮气晕染得边缘发黑。
它们和那枚蒙尘的铁牌挤在一起，在昏暗中构成一幅巨大而无声的讽刺画。
他名牌大学烫金的毕业证书，曾经以为能敲开通向未来的门，此刻却像一张废纸，被随意地塞在墙角，被漏下的雨水浸染得字迹模糊、边角蜷曲，无声地控诉着命运的无情嘲弄。
他猛地别开脸，胸腔里翻涌起一股带着血腥味的苦涩。
目光转向屋角，那里堆着几件蒙尘的农具——父亲生前用过的锄头、铁锹。
他下意识地走过去，手指颤抖着抚过冰冷的木柄。
木柄上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手掌摩挲出的光滑印记，那是与土地搏斗半生留下的烙印。
指尖触到一个硬物，低头一看，是父亲那只掉了瓷的旧搪瓷缸子，歪倒在墙根，里面落满了灰。
他记得父亲总用它喝水，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杯壁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
一股酸楚猛地冲上鼻腔。
他蹲下身，手指拂过冰冷的杯壁，拂过那行模糊的红字，指尖沾满了厚厚的灰尘。
这灰尘仿佛也落进了心里，沉甸甸地压着。
就在这时，屋顶传来清晰的“啪嗒”一声。
一滴冰冷的液体，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后颈上，顺着脊骨一路滑下，激起一阵寒颤。
他抬起头，看到屋顶一处破损的茅草和泥坯间，一道细细的水痕在黑暗中蜿蜒而下，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紧接着，又是一滴，沉重地落在他摊开的掌心，冰冷刺骨，瞬间粉碎了他心底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漏雨了。
窗外的夜色浓重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迫着这间西面透风的破屋。
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又拖长了声音吠叫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山村里显得格外凄清、空洞，一声声敲打着耳膜。
更远处，似乎还夹杂着几声模糊不清的议论，如同鬼祟的低语，在夜风中断断续续地飘荡。
林野颓然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坯墙壁。
手掌摊开着，那滴冰冷的雨水还停留在掌心，像一颗凝固的泪珠。
他死死盯着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湿痕，仿佛要从中看穿自己这二十多年人生的所有虚妄与徒劳。
名牌大学的金字招牌，实验室里那些精密的仪器，那些写在论文里的雄心壮志，那些关于改变农业、改变乡村的豪言壮语……在周浩轻蔑的冷笑里，在女友转身时决绝的背影里，在这破败漏雨、家徒西壁的现实面前，被碾得粉碎，比这掌心的雨水蒸发得还要快，还要彻底。
曾经坚信知识能劈开命运荆棘的利剑，此刻却像父亲那把锈迹斑斑、木柄腐朽的旧锄头，钝得连这贫瘠的土地都无力开垦。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湿痕里，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印。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响。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漏进屋里的夜气，丝丝缕缕，从脚底缠绕上来，紧紧箍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喉咙里堵着的那团硬物，沉甸甸地往下坠，仿佛要坠穿他的胸膛。
这无边的黑夜，这破败的牢笼，这刻骨的失败和屈辱……难道他耗尽青春，赌上父亲用命换来的一切，千里迢迢奔逃回来，就是为了在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上，无声无息地腐烂掉？
他猛地闭上眼，黑暗中，周浩那张扭曲的、带着快意笑容的脸又清晰地浮现出来，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在记忆里反复溃烂。
那刺耳的、淬了毒的话音再次穿透耳膜：“滚回你那老鼠洞啃泥巴去吧！”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即将把他彻底吞噬的刹那，他攥紧的拳头里，指尖突然触到了一个坚硬而熟悉的东西——那是父亲遗留在搪瓷缸子旁边的一个物件。
他下意识地松开紧握的拳，摊开手掌，借着灶膛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烬微光，看清了掌中之物——一枚小小的、边缘早己磨得光滑圆润的桃核。
那是他童年时，父亲在屋后那棵老山桃树下捡到，用粗糙的大手耐心打磨，最后穿上一根红绳挂在他脖子上的“护身符”。
多少年了？
他早己将它遗忘在记忆的角落，连同那些被都市霓虹模糊了的乡音和山野的气息。
指尖摩挲着桃核坚硬而温润的表面，那熟悉的、带着岁月包浆的触感，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穿透了他冰冷麻木的指尖，沿着手臂的脉络，微弱却顽强地向上传递。
他低下头，将冰凉的桃核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握住了一粒早己被遗忘在泥土深处的种子。
屋外，万籁俱寂。
山村的夜沉得像无边的古井。
只有风，不知疲倦地掠过远处黝黑的山脊，发出一阵阵低沉而悠长的呜咽，如同大地沉睡中深沉的呼吸。
那呜咽声穿过破败的窗棂，卷着山野特有的、混合着草木清苦和泥土腥气的凉意，吹拂在他滚烫的脸颊上。
掌心里的桃核，那被体温渐渐焐热的坚硬核心，像一颗微小却不肯熄灭的火种，固执地、微弱地灼烫着他冰冷的掌心。
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林野死死攥着那枚小小的桃核，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屋顶的破洞，望向窗外那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色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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