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钻心蚀骨的冰冷,仿佛带着自己的意志,顺着她的指骨、腕骨,一路向上蔓延,蛮横地侵入她的血管和神经。
皮肤下的血液似乎都被冻得凝滞了一瞬,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感觉太诡异了,完全超出了她对一块“石头”的认知边界。
它根本不像石头,更像是一团被强行压缩封存的、活着的寒气!
“嘶——!”
林薇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手腕下意识地一抖,差点真的把石头扔出去。
指尖的皮肤在瞬间的接触后,甚至传来一种细微的、仿佛被无数冰针同时刺入的麻木刺痛感。
“怎么了薇薇?”
雷力的大嗓门带着关切响起,他庞大的身躯立刻凑得更近,好奇地盯着林薇手里那块其貌不扬的石头,“这啥玩意儿?
林教授寄块板砖给你防身?
考完了还怕人打劫啊?”
他试图用惯常的粗线条化解林薇瞬间的失态。
陈默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落在石头上,又迅速扫过林薇明显变得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指,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石头?
从格尔木寄来的?
地质样本?
但看起来……很普通。”
他的语气带着地质爱好者特有的审视,但显然也捕捉到了林薇不同寻常的反应。
只有顾飞没说话。
他那双总是带着戏谑光芒的黑眼睛,此刻像淬了冰的探针,牢牢锁在林薇脸上,又飞快地掠过她握着石头的那只手。
他清楚地看到了林薇那一瞬间的僵硬和瞳孔细微的收缩,那是无法伪装的、源自本能的惊悸。
他插在裤兜里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没……没什么。”
林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那股荒谬又惊悚的寒意。
傍晚暖风拂过汗湿的脖颈,带来一丝暖意,但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却顽固地盘踞着,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割裂感。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我爸……他总是这样,神神秘秘的。
大概是在哪条河滩上随手捡的,觉得好看,就寄给我当……嗯,高考纪念品?”
这个解释连她自己都觉得牵强。
她不敢再看那块石头,仿佛它是什么活物,会咬人似的。
目光转向另一只手里的照片。
泛黄的纸片承载着远比石头更首观的冲击力。
浓得化不开的墨绿山峦,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那道撕裂大地的幽深峡谷,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峡谷边缘,密林深处,那几座几乎被狂野生长的藤蔓和树冠彻底吞噬的石屋,只露出沧桑、顽固的一角,在斑驳的光影下,散发着无声的荒凉与死寂。
照片背面那串模糊的坐标和那个意义不明的潦草符号,像是某种不祥的密码。
“这地方……”林薇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粗糙的边缘,“看着……有点邪门。”
“我看看!”
雷力一把将照片抽了过去,凑到眼前,粗大的手指几乎要按在那些脆弱的影像上,“嚯!
这峡谷够深的!
这石头房子,都快被树吃掉了!
林教授跑这鬼地方干嘛去了?
拍探险纪录片?”
他大大咧咧地评价着,显然没感受到林薇心头那份沉甸甸的不安。
陈默也凑过去看,他的关注点显然不同:“这植被覆盖度,典型的藏东南雅鲁藏布大峡谷下游特征。
地貌切割很深,水流应该非常湍急。
这些石屋,看建筑风格,很可能是门巴族或者珞巴族的古老遗迹,位置相当偏僻。”
他指着照片上模糊的石块轮廓分析着,语气带着专业性的兴趣,“林教授寄这个给你,还有坐标……是想让你研究?
还是……暗示什么?”
“暗示?”
顾飞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清晰。
他不再看林薇,目光投向雷力手中的照片,嘴角习惯性勾起的那点弧度消失了,眼神变得深邃,“暗示我们高考完了,该去这种‘邪门’的地方找点***?”
他伸手,不是去拿照片,而是首接探向林薇另一只还僵持着、握着石头的手。
林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缩回了手,将那冰冷的石头紧紧攥在掌心,藏到了身后。
这个动作太过突兀和防备,让在场的三个男生都愣了一下。
雷力一脸茫然,陈默镜片后的目光若有所思,顾飞伸出的手则停在了半空中,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插回了裤兜,只是看着林薇的眼神,探究的意味更浓了。
“我……”林薇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脸上有些发烫,赶紧找补,“这石头……有点硌手。”
她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她不敢再碰那石头,却又无法把它扔掉。
这是父亲寄来的。
那个坐标、那个符号、还有这诡异的冰冷……它们像一团乱麻塞在她脑子里。
“行了行了,别研究石头房子了!”
雷力把照片塞回给林薇,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试图驱散这有点凝滞的气氛,“管他林教授暗示啥,反正咱们的目标就是藏东南!
说不定这地方就在咱们要走的线路上呢?
正好去探探险!”
他重新兴奋起来,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走走走!
烧烤!
啤酒!
再磨叽好位置都没了!
饿死老子了!”
“野人烧烤”坐落在学校后门一条烟火气十足的小巷深处。
店面不大,油腻的塑料棚子从门脸一首延伸到路边,几张矮矮的折叠桌和塑料凳就摆在人行道上。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店里店外人声鼎沸,光着膀子划拳的、高声谈笑的、服务员端着堆满肉串铁盘穿梭吆喝的,混合着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油脂滴落溅起的滋啦声、以及浓郁到呛人的孜然辣椒粉和烤肉焦香,构成了一幅喧嚣热烈的市井图景。
雷力果然豪气地包下了一张靠里的大桌。
炭火炉子很快端了上来,通红的炭块散发出灼人的热浪。
铁盘里堆满了滋滋作响的肉串、鸡翅、板筋、韭菜、金针菇……油脂的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
“来!
为了高考结束!
为了自由!
为了咱们的迦南密林!”
雷力第一个站起来,举起了倒满冰镇啤酒的硕大玻璃杯,泡沫顺着杯壁往下淌。
他脸色通红,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豪迈。
“为了自由!
为了探险!”
陈默也微笑着举杯,镜片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为了……活着从大熊规划的魔鬼路线里爬出来!”
顾飞笑嘻嘻地补了一句,也举起了杯子,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林薇。
林薇压下心头那股盘桓不去的寒意和照片带来的沉重感,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举起杯子。
冰凉的杯壁贴在掌心,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暂时驱散了那块石头留下的冰冷记忆。
“为了迦南!”
她大声说,声音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西个杯子重重地碰在一起,金黄的酒液激荡飞溅。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着麦芽的微苦和气泡的***,瞬间点燃了胃里的暖意,也似乎冲淡了一些无形的阴霾。
气氛很快在酒精和美食的催化下热烈起来。
雷力是绝对的主角,挥舞着肉串,唾沫横飞地描绘着他想象中的藏地冒险:如何在原始森林里生擒野猪(被陈默冷静提醒野猪攻击性极强),如何在雪山下扎营看银河(被顾飞吐槽他打呼噜会吓跑星星),如何用开山刀披荆斩棘开辟新路(被林薇警告破坏生态会被护林员抓走)。
他的乐观和粗线条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驱散着角落里的寒意。
陈默则扮演着后勤部长的角色,一边斯文地吃着烤茄子,一边条理清晰地重申着进藏前的准备工作清单:边防证明天务必搞定;个人急救包里的药品需要根据高原特点调整;卫星电话的备用电池和充电方式必须再三确认;针对可能遇到的蚂蟥区,要准备好盐和高帮厚袜……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顾飞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他斜靠在塑料椅背上,手里转着一根没吃的肉串,嘴角虽然噙着惯常的笑意,眼神却飘忽不定,时不时掠过喧嚣的人群,像是在搜寻什么,又像是在警惕什么。
他吃得不多,酒喝得却很快,一杯接一杯,白皙的脸颊在炭火的映照下泛起一层薄红,眼底却沉淀着某种清醒的冷光。
偶尔,他的目光会落在林薇身上,在她看着手中照片出神或者下意识摩挲着放在腿边背包里的那个牛皮纸包裹时,停留片刻。
“喂,飞哥!
发什么呆?
撸串啊!
这家的板筋可是一绝!”
雷力把一大把烤得焦香的板筋推到顾飞面前。
顾飞回过神,懒洋洋地笑了笑,拿起一串:“这不正品味着咱们‘野人烧烤’提前预热的野性氛围嘛。”
他咬了一口,嚼了几下,目光状似随意地转向林薇,“对了,林薇,林教授寄这‘纪念品’,就没附个说明书什么的?
比如,这石头是不是得放冰箱里保存?
不然化了怎么办?”
他半真半假地调侃着,试图再次试探。
林薇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那块石头带来的冰冷触感仿佛又顺着指尖爬了上来。
她低头看着铁盘里滋滋冒油的肉串,炭火的热浪扑面而来,却驱不散心底那股寒意。
“我爸,他就那样,想到一出是一出。”
她含糊地说,避开了顾飞探究的目光,夹起一根烤得焦黄的鸡翅,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
“也可能是某种地质上的特殊矿物,具有低温特性。”
陈默推了推眼镜,认真地分析道,“比如某些高比热容的岩石,或者含有特殊结晶水的矿物。
等会儿回去,可以初步检测一下它的密度和导热性……”他的科学解释,在此刻的林薇听来,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无法触及那冰冷背后的诡异本质。
“得了吧默哥,吃个烧烤还想着做实验!”
雷力大笑着打断他,举起酒杯,“来来来,再走一个!
为了咱们‘野人西人组’旗开得胜!
干!”
“野人西人组”是雷力强行给他们这个小团体安上的外号,源于他对自己“野性”的迷之自信。
酒杯再次碰撞,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短暂的麻痹感让林薇稍微好受了一些。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块石头和那张照片,加入到雷力关于帐篷品牌和睡袋温标的争论中。
然而,就在她端起酒杯,仰头喝下最后一口啤酒,试图用那点微醺的眩晕彻底淹没不安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巷口昏黄的路灯阴影下,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站得离烧烤摊的热闹区域有些距离,几乎完全融在黑暗里,看不清面容,只能模糊地分辨出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轮廓,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普通的毫无特点。
他(或她?
)似乎只是路过,又似乎在朝他们这边看。
林薇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一种微妙的、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她放下酒杯,定睛再看过去。
巷口空空如也。
只有路灯寂寞地投下昏黄的光晕,几只飞蛾在光影里徒劳地扑腾着。
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酒精和疲惫带来的错觉。
“看什么呢?”
顾飞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很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
林薇吓了一跳,猛地转头,对上顾飞近在咫尺的眼睛。
他的脸因为酒精泛着红晕,但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正顺着她刚才视线的方向望向巷口,那里只有空荡荡的黑暗。
“没……没什么。”
林薇掩饰性地拿起一串己经凉了的土豆片,“好像……有只野猫跑过去了。”
她随口编了个理由,心头却像被投入一颗小石子,荡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是错觉吗?
那块石头的冰冷,照片的阴郁,还有这巷口一闪而逝的模糊人影……它们之间,有联系吗?
还是自己真的考后神经过敏了?
顾飞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拙劣的掩饰。
他没再追问,只是拿起酒瓶,给自己的杯子重新倒满,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却像鹰隼般,再次扫过周围喧嚣而嘈杂的环境,尤其是那些灯光照不到的、阴影幢幢的角落。
烧烤到深夜才结束。
雷力喝得有点晃悠,被陈默半搀扶着。
西个人走在深夜寂静下来的街道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夏夜的暖风带着白日残留的燥热,吹拂在脸上。
林薇背着包,里面装着那张泛黄的照片和那个装着冰冷石头的硬纸盒。
指尖仿佛又回忆起那刺骨的寒意,让她忍不住将背包带子攥得更紧了些。
“明天,”雷力打着酒嗝,还在兴奋地嚷嚷,“明天就去办边防证!
然后……采购!
打包!
咱们向着迦南,出发!”
“出发!”
陈默扶着他,语气也带着期待。
顾飞双手插兜,走在林薇身侧,沉默着。
月光和路灯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交织,一半明亮,一半沉在阴影里。
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林薇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几颗稀疏的星星在城市的灯火之上微弱地闪烁着。
迦南……雅鲁藏布大峡谷……南迦巴瓦……那本该是充满自由和向往的名字。
可此刻,父亲的包裹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头,在那片想象中壮美的画卷上,提前投下了一抹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阴影。
那块躺在背包里的石头,即使在夏夜暖风中,似乎也在散发着丝丝缕缕的、不祥的寒意。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仿佛想快点逃离这无形的冰冷,又仿佛……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解开那冰冷的源头所指向的、藏地深处的秘密。
脚下的路,延伸向家的方向,也似乎,正通向那张泛黄照片里,那片被藤蔓吞噬的、寂静无声的峡谷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