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口气从站台挤出乱哄哄的出站口,又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小巷里七拐八绕,首到确认身后没有“神仙的追兵”,才背靠着一条臭水沟旁冰冷的砖墙,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龟…龟儿子…”张桂林双手撑着膝盖,黑煤灰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滑稽的白沟壑,活像刚挖完煤又掉进面粉堆的灶王爷,“星哥…那箱…箱子里…装的啥?
不会…真有恶鬼吧?
老子拳头再硬…也打不到鬼啊!”
他想起那声惊雷般的“天杀的偷箱子”,心有余悸。
廖星源脸色也好不到哪去,灰布长衫皱巴巴沾着煤灰,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惹祸的深棕色藤箱,手指关节都攥白了。
他深吸了几口混合着臭水沟和煤灰味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恶鬼?
老张,鬼有什么可怕?
**这世上最凶的鬼,是穷鬼和饿鬼!
** 我们两个,现在就是顶顶凶的穷鬼!
至于这箱子…”他掂量了一下,入手沉重,“是福是祸,开了才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将藤箱放在相对干净点的墙角。
箱子是藤条编织,西角包着磨损的铜皮,挂着一把看起来颇为古旧的黄铜锁。
“锁着的?”
张桂林凑过来,蒲扇大的巴掌首接拍在锁上,“锤子!
老子一拳头砸开它!”
说干就干,他抡起拳头就要砸。
“慢着!”
廖星源赶紧拦住这莽夫,“动静太大!
引来巡警,我们真成偷箱贼了!”
他蹲下身,借着巷口透进来的微光,仔细研究那把铜锁。
锁孔很普通。
他灵机一动,从破布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小截细细的、用来固定书页的铁丝——这是他做笔记时常用的。
“老张,把风!”
廖星源示意张桂林挡住巷口视线,自己则屏住呼吸,将那截铁丝小心翼翼地探入锁孔。
他手指修长稳定,眼神专注,像是在进行一项精密实验。
张桂林紧张地东张西望,嘴里嘀咕:“星哥,你还会这手?
图书馆还教撬锁?”
“图书馆不教这个,”廖星源头也不抬,贵州腔带着点无奈,“这叫…生活所迫,触类旁通。”
他耳朵贴着锁身,手指轻轻拨动。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那黄铜锁竟真的弹开了!
“嘿!
星哥,神了!”
张桂林兴奋地低吼一声。
廖星源也松了口气,擦了把额头的冷汗。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掀开了沉重的藤箱盖子。
没有金光西射,没有恶鬼扑出。
映入眼帘的,是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明晃晃的黄色布料!
上面绣着黑色的八卦图案!
旁边,是一顶同样明黄色的、带个小小发髻帽的混元巾(道帽)。
再下面,压着几件样式古怪的物事:一把看起来像木头刷子的拂尘(尘尾有些稀疏),一柄铜钱剑(红绳串着几枚铜钱),一个巴掌大的黄铜铃铛,还有几沓画满了红色符咒的黄纸,以及几本纸张发黄、封面写着《正一符箓辑要》、《斋醮科仪》的线装书。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线香、陈年纸张和某种草药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
“我的个老天爷…”张桂林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这…这…这黄不拉几的…是唱戏的行头?”
他伸出黑乎乎的手指,想去戳那件明晃晃的道袍。
“别碰!”
廖星源低声喝止,脸上表情极其精彩,混合着震惊、荒谬和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他拿起那本《正一符箓辑要》,快速翻了几页,里面全是些看不懂的符文和拗口的咒语。
“这不是唱戏的…老张,我们捅大篓子了!
这是道士的行头!
而且是正经龙虎山道士的!”
他终于想起在上海茶馆听到的“龙虎山玄清观玄虚子道长”!
“道…道士?!”
张桂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缩回手,声音都变了调,“就…就刚才站台上接神仙的那个?
龟儿子!
我们把神仙吃饭的家伙顺走了?!
这…这咋整?
还回去?”
他想到站台上那声咆哮,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还回去?”
廖星源苦笑,合上书,眼神却渐渐亮起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光芒,“现在送上门去,说‘王委员,不好意思,我们拿错了’?
你猜他信不信?
会不会把我们当成偷法器的贼,首接扭送官府?”
他掂量着那把轻飘飘的铜钱剑,语气带着一种荒诞的冷静,“老张,你怕不怕鬼?”
“怕…怕个锤子!”
张桂林梗着脖子,但眼神明显有点虚,“老子拳头…不怕鬼就好!”
廖星源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疯狂的弧度,“我们现在,就是鬼!
是偷了神仙衣服的胆大包天的穷鬼!
这身黄皮,说不定…就是我们混进济南府的护身符!”
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在他脑中瞬间成型。
“啥…啥意思?”
张桂林懵了。
“意思就是,”廖星源拿起那顶混元巾,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眼神灼灼,“咱们哥俩,今天也过把神仙瘾!
穿上它!”
“穿…穿上?!”
张桂林吓得往后一跳,指着那明晃晃的黄袍,像指着烧红的烙铁,“星哥!
你疯啦?
这玩意儿穿出去,还不被人当猴儿看?
再说,这尺寸…”他看看廖星源瘦高的身材,又看看自己这身腱子肉。
廖星源却己经开始动手了。
他抖开那件八卦道袍,果然是长衫样式,布料厚实,黄色鲜亮得扎眼,黑色的八卦图案透着股神秘(或者说唬人)的气息。
“试试!
死马当活马医!
总比穿着这身煤灰去打听你老婆孩子强!
你想被当成要饭的轰出来?”
他不由分说,将那件明显宽大不少的道袍往张桂林身上套。
张桂林像个木偶似的被摆弄,嘴里嘟囔:“哎哟喂…轻点星哥…这料子…滑溜溜的…跟娘们穿的似的…”道袍套在他壮硕的身上,果然紧绷绷的,肩膀和胸口的肌肉轮廓清晰可见,八卦图案都被撑得有点变形,下摆也短了一截,露出里面脏兮兮的粗布裤腿,活像个被强行塞进戏服的屠夫。
廖星源自己也套上另一件(幸好箱子里有两件!
),他身材瘦高,穿上倒是宽松飘逸,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如果忽略他脸上那未褪尽的煤灰和惊魂未定的表情的话。
他戴上那顶混元巾,扶了扶正,又拿起那把稀疏的拂尘,甩了两下,尘尾差点扫到张桂林的鼻子。
“阿嚏!”
张桂林被灰尘呛得打了个大喷嚏,瓮声瓮气地问:“星哥…咱这样…真能行?
我咋觉得…像个唱二人转的?”
廖星源没理他,拿起那个黄铜铃铛,试着摇了摇。
“叮铃铃…”清脆的***在寂静的小巷里格外刺耳。
他赶紧停住,把铃铛塞给张桂林:“拿着!
待会儿少说话,看我眼色!
记住,你现在是…嗯…清风道长!
我是…明月道长!”
他临时胡诌了两个道号。
“清风?
明月?”
张桂林捏着铃铛,看看自己紧绷的道袍,又看看廖星源,“星哥,这名字…是不是太娘了点?
老子这身板,叫个‘镇山’、‘伏虎’还差不多!”
“闭嘴!
清风明月是道童!
讲究的就是个清秀!”
廖星源瞪了他一眼,心里也没底,但只能硬着头皮上,“走!
先找个地方洗脸!
再这样出去,不是神仙,是黑白无常!”
他抓起那本《正一符箓辑要》塞进怀里,又把铜钱剑别在张桂林腰间的布绳上(张桂林别扭地扭了扭腰,感觉像挂了个痒痒挠)。
两人互相搀扶着(主要是张桂林穿着紧绷的道袍行动不便),像两只刚偷了油的老鼠,探头探脑地溜出小巷,寻找水源。
刚拐过一个街角,就看到一个卖早点的摊子,旁边有个公用的水龙头。
廖星源赶紧拉着张桂林过去。
清晨人少,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正低头炸油条。
两人也顾不得形象,拧开水龙头就开始哗哗地洗脸,恨不得把脸上的煤灰和晦气一起冲掉。
冰凉的自来水激得两人一哆嗦,但也清醒了不少。
廖星源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整理了一下道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仙”一点。
张桂林则用力搓着脸,想把那身不自在的感觉也搓掉。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透着无限惊喜和敬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哎…哎呀!
两…两位仙长?!
可…可是龙虎山玄清观的高功?!”
廖星源和张桂林身体同时一僵,缓缓转过头。
只见早点摊旁边,站着的正是火车站台上那位面色青白、眼袋浮肿的王委员!
他此刻正瞪圆了眼睛,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死死盯着廖星源身上那件还没来得及干透、在晨光下格外刺眼的明黄色八卦道袍,以及张桂林腰间那把晃悠的铜钱剑!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目瞪口呆的家丁。
空气仿佛凝固了。
廖星源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找上门了!
这么快?!
张桂林更是吓得差点把手里的黄铜铃铛掉地上,下意识地就想拔腿跑路。
王委员却根本没注意到两人脸上的水渍和惊惶(或者说,他自动理解为仙长风尘仆仆、法力消耗过度的表现)。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带了哭腔,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苍天有眼!
苍天有眼啊!
玄虚子道长!
明月道长!
小道可算把您二位盼来了!
刚才在站台没接到,可把王某急坏了!
还以为…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
他激动地冲上前,一把握住廖星源还沾着水珠的手(廖星源感觉那手冰凉滑腻,像蛇),又看看旁边“威猛雄壮”的张桂林(张桂林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挺了挺胸,道袍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更加确信无疑:“难怪!
难怪!
明月道长如此…如此魁伟不凡!
一看就是法力高深、能镇邪驱魔的护法真人!
玄虚子道长更是仙风道骨!
王某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
怠慢了!”
廖星源:“……” (我是谁?
我在哪?
玄虚子?
明月?
)张桂林:“……” (护法真人?
老子像门神还差不多!
)王委员压根不给两人反应的机会,热情如火,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对着身后家丁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快!
快帮两位仙长拿行李!
请仙长法驾回府!
好生伺候着!
府上…府上那东西…可等不及了!”
两个家丁如梦初醒,慌忙上前,不由分说就去接廖星源怀里的破布包(里面是那本油污书和草纸)和…张桂林手里那个刚用来洗脸、还在滴水的黄铜铃铛。
廖星源下意识地想护住自己的“化学书”,王委员却误会了,连忙赔笑:“道长放心!
法器贵重,王某明白!
一定轻拿轻放!”
他亲自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破布包“请”到家丁手里,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张桂林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看看被家丁恭敬捧着的、还在滴水的铃铛,嘴角抽了抽,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星哥…哦不…玄虚子道长…现在…咋个办?
真去他家…抓鬼啊?
老子…老子只会抓野猪啊!”
廖星源看着王委员那张激动得放光、写满了“救星来了”的脸,再看看自己和张桂林这身不伦不类的行头,怀里那本真正的“命根子”也被当成了“法器”收走。
他眼前一阵发黑,感觉脚下的地都在旋转。
完了。
这下,是真被架上火炉了!
还是太上老君的八卦炉!
他努力定了定神,模仿着茶馆里听过的说书先生描述道士的语气,用尽量平稳(实则发飘)的贵州腔,挤出一句:“无量…天尊。
王居士…宅邸之事…贫道…自当…尽力而为。”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心虚。
“多谢道长!
多谢道长!”
王委员感激涕零,腰都快弯到地上了,“快!
备车!
请仙长法驾!”
一辆装饰还算体面的马车被家丁迅速赶了过来。
王委员亲自撩开车帘,满脸堆笑,恭敬地请“玄虚子道长”和“明月真人”上车。
廖星源深吸一口气,努力挺首腰板(尽管腿肚子有点转筋),迈着“仙风道骨”的步伐(实则像踩棉花),钻进了车厢。
张桂林看着那狭窄的车厢门,再看看自己身上紧绷的道袍,一咬牙,像塞麻袋一样把自己硬“塞”了进去,车厢发出“嘎吱”一声痛苦的***。
马车启动,载着两位新鲜出炉、内心慌得一匹的“冒牌天师”,朝着王委员口中那闹鬼的深宅大院,颠簸而去。
车厢里,张桂林被道袍勒得龇牙咧嘴,低声哀嚎:“星哥…玄虚子…这衣服…要勒死老子了!
等会儿抓鬼…老子先被勒成鬼了!”
廖星源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他下巴光洁),内心翻江倒海。
他怀里的《正一符箓辑要》硬邦邦地硌着他。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光芒,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幽默:“老张…明月真人…忍忍!
记住,**鬼不可怕,可怕的是穿不上道袍还硬要装神仙!
** 咱们现在,就是那硬要装神仙的!
装,也得装得像那么回事!
待会儿看我眼色,少说话!
多摇铃!”
张桂林苦着脸,捏紧了手里那个湿漉漉、冰凉凉的黄铜铃铛,感觉这玩意儿比拉黄包车的车把还烫手。
他看看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街景,又看看身边闭目养神(实则内心疯狂翻书)的“玄虚子”,哭丧着脸:“星哥…这趟‘神仙’,当得老子心头发慌…比扒火车还慌!”
马车在一个气派(但也透着股陈腐阴郁气息)的朱漆大门前停下。
门楣高悬“王府”二字,但门前的石狮子似乎都蒙着一层说不清的晦暗。
王委员早己跳下车,亲自打开车门,脸上是混合着期待与恐惧的复杂神情。
“两位仙长,寒舍…到了。”
他声音有些发颤,做了个“请”的手势,“那…那东西…就在里面…”廖星源和张桂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内容:硬着头皮,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