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凡蜷缩在土炕上那层薄薄发霉的干草里,意识在昏沉与剧痛的清醒之间反复拉锯。
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拉扯着断裂的肋骨,吸入肺腑的冰冷空气混合着浓重的霉味、药味和自身伤口散发的淡淡腥气,不断提醒着他身处何地——神武大陆,武国,黑石城,一个被遗忘在权力和阳光边缘的角落。
破屋的木门歪斜地敞开着,昨天被税吏暴力踹开的豁口狰狞地暴露着,冷风毫无阻隔地灌入,吹得挂在门框上的半截破草帘簌簌作响。
门外,灰蒙蒙的天光吝啬地投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门口地上散落的断裂木屑和几个沾满泥污的肮脏脚印——那是暴力闯入者留下的印记。
身体的状况糟糕透顶。
高烧似乎退去了一些,但身体内部仿佛被掏空,只剩下无边的虚弱和一阵阵搅动肠胃的、噬心蚀骨的饥饿。
喉咙依旧干涩灼痛,每一次吞咽口水都如同咽下砂砾。
更严重的是胸口和腰侧的剧痛,那是昨天被络腮胡税吏像扔破麻袋一样摔在炕沿上留下的。
他尝试挪动一下身体,尖锐的刺痛立刻让他倒抽一口冷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但更强烈的,是精神上的冰冷和沉重。
林薇薇和范凯那两张背叛者的脸,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不时在昏沉的意识中闪现,每一次都带来一阵蚀骨的恨意。
这恨意如同冰冷的岩浆,在他体内奔涌,却又被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死死禁锢,无处宣泄,反而更加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就像被锁在深渊里的困兽,爪牙尚存,却只能对着无形的铁栏发出无声的咆哮。
“呜……娘……饿……”一声细弱蚊蚋、带着哭腔的童音,穿透了呼啸的冷风,从隔壁那堵同样破败的土墙缝隙里隐隐约约地飘了进来。
王凡的眼皮颤动了一下,艰难地侧过头,视线透过土墙上几道指宽的裂缝。
隔壁是李婶家。
李婶是个苦命人,丈夫前年也被征去修那该死的“镇北城墙”,至今杳无音讯,多半是埋骨他乡了。
留下她和一个才五六岁、名叫小豆子的儿子相依为命。
记忆碎片里,李婶是原主父母死后,为数不多偶尔会偷偷塞给他半块发硬杂粮饼子的邻居。
虽然她自己和小豆子也常常饿得面黄肌瘦。
透过缝隙,王凡能看到隔壁屋内同样家徒西壁的凄凉景象。
李婶背对着这边,佝偻着身子,紧紧搂着怀里瘦小的孩子。
小豆子的小脸埋在母亲单薄的衣襟里,肩膀因为哭泣而微微抽动。
李婶枯槁的手一下下地、无意识地拍着孩子的背,动作机械而麻木。
她的背影,透着一种被生活彻底压垮的绝望。
土炕边那个原本该放着米缸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浅浅的灰尘印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王凡的喉咙。
原主残留的记忆里,对饥饿的恐惧和对李婶那点微薄善意的感激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在这个世界里,饥饿,是悬在每个人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就在这时,屋外街道上,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片碰撞的哗啦声,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敲碎了清晨(如果这灰暗的光线能称之为清晨的话)的死寂。
“武爷征兵!
各家各户,十六岁以上男丁,速速到城东校场***!
违令者,以叛国论处!”
一个嘶哑、毫无感情、如同破锣般的吼声,在寒风中一遍遍回荡。
那声音冰冷、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血腥气。
“征兵了!
又征兵了!”
“老天爷啊!
北边又吃败仗了吗?
这才消停多久!”
“我的儿啊……他才刚满十六……”压抑的、带着无尽恐惧和绝望的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在附近的破屋陋巷间迅速蔓延开来。
王凡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隔壁李婶骤然加重的、带着哭腔的喘息声。
她猛地抱紧了怀里的小豆子,仿佛这样就能把孩子藏起来,躲过那无形的魔爪。
王凡的心也沉了下去。
武国连年征战,尤其与北方彪悍的匈奴摩擦不断。
所谓的“征兵”,不过是抓壮丁去送死。
城东校场,那地方在王凡融合的记忆碎片里,就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被征走的人,十有***会变成北疆某个无名战场上的一具枯骨,或者像李婶丈夫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修筑那永远也修不完的“镇北城墙”的苦役中。
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在隔壁李婶家的破木门前停住了!
“开门!
征兵!”
一个粗暴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毫不客气的砸门声。
“军…军爷…”李婶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家里…家里就我们孤儿寡母…男人…男人前年就征走了,没…没回来…少废话!
户籍册上写着呢!
王李氏,户主王石头,役死!
其子王小豆,年六岁!”
另一个声音冰冷地念着,如同宣读判决书,“按律,你家免丁税,但需缴纳‘免役钱’!
十斤粮,或者五十个大钱!
即刻缴纳!”
“免役钱?”
李婶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军爷…我们…我们哪有钱粮啊…米缸都空了三天了…小豆子饿得首哭…求求军爷开恩…开恩?”
砸门的军卒发出一声嗤笑,“武爷的军令就是恩典!
交不出?
那就拿东西抵!
破铜烂铁,桌椅板凳,值点钱的都行!
再没有……”声音陡然转冷,带着***裸的威胁,“就抓你这婆娘去军营洗衣做饭!
总得抵上这钱!”
“不!
不要!”
李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紧接着是扑通一声跪地的闷响和咚咚的磕头声,“军爷饶命!
饶命啊!
孩子还小,不能没人管啊!
求求你们了!
我再想想办法…想想办法…”门外传来军卒不耐烦的咒骂和推搡的声音,木门被撞得砰砰作响。
小豆子被吓坏了,撕心裂肺的哭声骤然爆发出来,穿透了墙壁,也狠狠刺在王凡的耳膜上。
王凡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隔壁的哭喊、哀求、威胁,如同最锋利的锥子,一下下凿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原主残留的对官府的恐惧本能地让他浑身发冷,想要蜷缩得更紧。
但灵魂深处,那股被背叛点燃的冰冷恨意,却在这***裸的、对孤儿寡母的欺凌下,如同浇了油的火焰,猛地升腾起来!
林薇薇、范凯背叛的是他个人!
而眼前这武国的“苛政猛于虎”,践踏的却是无数像李婶、像小豆子、像这具身体原主一样的蝼蚁!
他们连呼吸的权力都摇摇欲坠!
愤怒!
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压过了对背叛者的个人仇恨,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
这愤怒并非源于原主的懦弱记忆,而是来自他现代灵魂深处对不公和压迫的本能反抗!
就在隔壁的哭喊哀求声越来越微弱,只剩下小豆子断断续续的抽泣和军卒粗暴的翻找声时,街道的另一头,突然爆发出一阵更加刺耳的喧嚣!
“站住!
老东西!
把粮袋放下!”
“军爷!
求求你们!
这是我们家最后一点活命粮啊!
我婆娘病着,就指着这点粮熬点糊糊…少他妈废话!
交税!
你家欠的‘剿匪捐’、‘过境费’拖多久了?
这袋粮,正好抵了!”
“不能啊!
军爷!
拿走了我们全家都得饿死啊!
求求你们发发慈悲!”
“滚开!
老不死的!
再拦着老子砍了你!”
“啊——!”
凄厉的惨叫伴随着重物倒地的闷响和女人惊恐的哭嚎声猛地炸开!
紧接着是更加粗暴的呵斥、翻箱倒柜的哐当声,以及……一个沉重的、装着东西的麻袋被拖拽在地面上发出的沙沙摩擦声。
这声音……离王凡的破屋很近!
非常近!
王凡的心脏猛地一缩!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他强忍着剧痛,挣扎着撑起上半身,一点点挪到土炕边缘,将脸凑近门口那道被踹开的缝隙,向外望去。
门外狭窄、泥泞的街道上,景象如同地狱的微缩图卷。
三个穿着同样肮脏皮甲、腰间挎刀的税吏,正围着一个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老汉。
老汉穿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袄,上面沾满了泥污。
他痛苦地***着,枯瘦的手死死捂着额头,指缝间有暗红的鲜血汩汩渗出,染红了花白的鬓角。
一个同样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妇扑在他身上,哭天抢地,声音嘶哑绝望。
而在老汉身旁不远处,一个身形最为粗壮、满脸横肉的税吏,正得意洋洋地将一个瘪瘪的、大约只装了小半袋东西的粗麻布袋扛在肩上!
那袋子王凡认得!
正是昨天傍晚,隔壁李婶趁着天色昏暗,偷偷塞给那个被打的老汉的!
袋子口用一根颜色特殊的、打了死结的草绳紧紧扎着,那是李婶特有的手法!
那是李婶家仅存的一点救命粮!
她宁可自己饿着,也要分一点给更困难的邻居!
而现在,它正被税吏像战利品一样扛在肩上!
“老东西!
算你识相!”
扛着粮袋的横肉税吏啐了一口浓痰,正好吐在老汉身边的地上,脸上带着施暴后的满足和鄙夷“这点粮,连利息都不够!
下个月再不交齐,老子拆了你这把老骨头烧火!”
他说完,扛着那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粮袋,大摇大摆地转身,朝着王凡破屋的方向走来。
另外两个税吏也骂骂咧咧地跟了上来,其中一个还故意用沾满泥污的靴子踢了踢地上痛苦***的老汉。
“头儿,这家完了,就剩个半大小子,病得跟瘟鸡似的,昨天踹门都没踹死他,晦气!”
一个尖嘴猴腮的税吏指着王凡的破屋,对那横肉头目说道,正是昨天踹门的那个。
横肉头目扛着粮袋,停在王凡那扇歪斜的门前,目光像打量牲口一样扫过屋内。
他的视线冰冷、漠然,带着一种主宰蝼蚁生死的傲慢,与王凡透过门缝死死盯住他的目光,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碰撞!
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仿佛要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恨意!
横肉头目似乎被这目光刺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皱起,脸上横肉抖动,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但他随即又嗤笑一声,像是看到了一只不知死活、对着猛虎龇牙的病猫。
“哼,一个快死的废物,看了就心烦!”
他粗嘎地骂了一句,像是要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然后猛地转身,对着那尖嘴猴腮的税吏吼道:“愣着干什么?
下一家!
今天这条街的‘剿匪捐’,一颗粮、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伴随着粮袋拖拽的沙沙声和税吏肆无忌惮的谈笑声,渐渐远去。
只留下街道上那对无助老夫妇绝望的哭泣和***,还有隔壁小豆子受到惊吓后更加撕心裂肺的哭声。
王凡的身体依旧僵硬地撑在炕沿,保持着向外窥视的姿势。
冰冷的寒风从破门灌入,吹打在他单薄的、布满冷汗的后背上,激起一阵寒颤。
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冷。
他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个扛着粮袋的横肉税吏的背影,首到那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肮脏的阴影里。
那半袋粮食,是李婶一家最后的希望,是隔壁老夫妇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的催命符,更是这个腐朽王朝压榨底层最后一丝血肉的冰冷罪证!
视野里,只剩下街道上那滩老汉留下的、在寒风中迅速变暗发黑的血迹,像一只绝望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片被暴政笼罩的土地。
王凡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目光。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撑在冰冷土炕上的手。
那只手依旧瘦骨嶙峋,布满了冻疮和昨天挣扎时蹭破的血口子,此刻因为用力过度和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他没有像昨天那样攥紧拳头,爆发出无声的嘶吼。
他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五指张开,然后,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狠狠地、深深地抠进了身下那层薄薄发霉的干草里!
指甲刮过粗糙的土炕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几根枯黄脆弱的草茎,在他指下无声地断裂。
一丝极其微弱、却冰冷彻骨的气息,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叹息,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被屋外的寒风吹散:“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