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的青石道被连夜春雨洇得墨黑,檐角铜铃在湿冷空气中轻颤,碎玉般的声响混着胡商檐下安息香的暖雾,本该是熏得游人欲醉的辰光。
十岁的萧凝萱却把藕荷色罗裙攥出了褶皱,鬓边那朵西府海棠沾着未晞朝露,随她疾走的步幅颤巍巍欲坠——她刚从城西“听涛阁”溜出来,说书先生醒木拍案的余响还在耳畔,穆桂英“走马斩将”的飒爽英姿在眼底挥之不去,连腰间双鱼玉佩磕在茶肆阶前的青石雕花上,都未察觉。
“小娘子慢些跑!”
豆腐坊王阿婆掀着竹帘探出身,木勺还沾着新磨的豆沫,“看你这鬓角的花,定是又去听那穆桂英了?”
凝萱回头时,海棠花瓣恰好落在袖间,她正欲回话,忽听得自家后门方向爆发出一声裂帛般的惨叫。
那声响尖锐如冰锥破玉,惊得檐下燕巢里的雏鸟扑棱棱振翅,带落几片灰白绒羽。
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作冰棱,攥着裙角的指尖骤然泛白——那声惨叫里浸着彻骨的恐惧,像腊月寒风首灌心腑。
巷陌深处飘来若有似无的铁锈味,混着母亲惯用的龙脑香。
凝萱心头猛地一沉,如被巨石碾过,顾不上王阿婆的呼喊,提起裙裾便往回奔。
绣鞋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溅起串串水花,惊起墙根下几只衔泥的燕雀。
绕过刻着“松鹤延年”的砖雕影壁,凝萱的呼吸陡然窒住。
眼前景象如同一幅被狂徒泼了朱砂的惨画——青石板上蜿蜒的血渠如诡异的朱红绸带,顺着游廊排水槽潺潺流淌,在晨雾中泛着暗紫光泽。
平日里摇头摆尾的老黄狗蜷在井台边,前爪还保持着扑咬的姿势,喉间插着半截断箭,凝固的涎水混着血珠滴在生了青苔的石栏上,眼睛圆睁着,瞳孔里映着破碎的廊檐。
“黄儿……”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刚迈出一步,绣鞋便踩在一摊黏腻的花瓣上。
那是后院栽种的西府海棠,此刻落了满地,粉白的瓣子被血水浸透,恰似揉碎的胭脂撒了一地。
她扶着廊柱往前走,廊下悬挂的鹦鹉架歪在一旁,绿羽鹦鹉不知所踪,唯余断裂的鎏金锁链在风中晃荡,“叮铃”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像索命的环佩。
垂花门后的景象让她魂飞魄散。
平日里为她梳双鬟的丫鬟翠儿,蜷缩在太湖石畔,月白色比甲被撕开道狰狞裂口,露出猩红里子。
她的发髻散了,一支银簪斜插鬓边,双眼圆睁着望向铅灰色的天空,瞳孔里映着被血染红的紫藤花。
凝萱认得她胸口那柄匕首——那是父亲书房中用来裁宣纸的“紫电”,象牙柄上的兰草纹被血糊得模糊。
“翠儿姐姐……”凝萱捂住嘴,泪水决堤而下。
她踉跄前奔,脚下忽被硬物绊倒,“当啷”声响里,竟是家丁阿福的雁翎刀。
刀身卷了刃,刀柄缠着几缕黑发,阿福仰躺在假山石后,喉咙被划开深可见骨的口子,藏青色号衣浸透鲜血,在晨雾中散发出浓重的腥气,手里还攥着半块带血的腰牌。
正厅的雕花槅门被蛮力劈开,半扇门板斜倚门槛。
凝萱扶着门框向内望去,只觉天旋地转——檀木屏风轰然倒地,上面父亲手绘的《寒江独钓图》被利器割裂,墨色与血色在绢面上交织成狰狞图案。
父亲身着绯色官服,仰躺在遍地狼藉的书卷间,胸口插着三支黑翎箭,箭尾流苏浸在血泊中,如三朵盛开的墨梅。
他右手仍攥着半卷《贞观政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苍白面容上凝固着怒不可遏的神情,连唇上的八字胡都翘着,似要怒斥奸佞。
“爹!”
凝萱扑过去,膝盖撞在散落的端砚上,发出沉闷声响。
她颤抖着探向父亲鼻息,指尖触到的唯有彻骨冰凉。
父亲胸前补子上的金线獬豸己被血浸透,那象征司法公正的神兽图案,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案上青瓷茶盏摔得粉碎,残茶混着血水,在青砖上蜿蜒成扭曲的红线,一首延伸至门口。
远处更夫敲过西下梆子,己是卯时。
凝萱猛地想起母亲,连滚带爬向内宅奔去。
穿过挂满紫藤花的回廊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每一步都似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母亲寝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的不是往日的暖光,而是一片诡异的银白——那是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棂,照亮了满地狼藉。
“娘!”
她推开房门,龙脑香与血腥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几欲作呕。
母亲侧卧在妆奁旁,月白色中衣被血浸透,如同一朵被暴雨摧残的白莲。
她鬓边的珍珠步摇散了,几颗圆润珍珠滚落在青砖缝隙里,反射着清冷月光。
“萱儿……”母亲的声音气若游丝,染血的手指微微颤动。
凝萱扑过去抱住母亲,触到她后背插着的短刃——那是去年上元节,父亲请名匠打造的缠枝莲纹匕首。
“娘,我这就去请大夫!”
凝萱哭喊着欲起身,却被母亲死死拽住手腕。
母亲的指尖冰凉,却带着惊人的力气,指甲几乎嵌进她肉里。
“莫去……”母亲喉间发出嗬嗬声响,鲜血顺嘴角流下,染红了凝萱胸前衣襟,“往终南山……寻你秦越师叔……秦师叔?”
凝萱一怔,只知父亲有位姓秦的故友,却从未谋面。
母亲用尽最后气力,从袖中摸出一枚墨绿色玉佩,上用隶书刻着“秦”字。
玉佩触手生凉,却带着母亲身体最后的温度。
“紧持……”母亲将玉佩塞进她掌心,紧紧包裹住她的手,“勿归……必报此仇……”话音未落,母亲的手猛地垂下,砸在青砖上发出“啪”的闷响。
凝萱抱着母亲渐渐冰冷的身体,泪水模糊了视线。
窗外月光更亮,透过破碎窗棂,在母亲苍白面容上投下斑驳光影,她鬓边余下的玉簪,在月下泛着幽冷清辉。
更夫敲第五遍梆子的声响传来,己是卯时三刻。
凝萱缓缓松开母亲,撑着地面站起身。
她低头看掌心玉佩,又环顾浸满鲜血的屋子——父亲震怒的面容,母亲临终的嘱托,翠儿圆睁的双眼,阿福断裂的刀……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绞杀,像无数把尖刀剜着她十岁的心。
忽忆起父亲曾在灯下教她读《史记》,指着伍子胥列传低声道:“萱儿记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泪水再次汹涌,她却死死咬住唇,未发出半分声响。
她将玉佩紧紧攥入掌心,指甲嵌进肉里渗出血珠,仇恨的藤蔓在心底疯狂滋生,瞬间缠紧每一寸神经。
她走到母亲妆台前,拿起那把象牙梳,梳理被泪水濡湿的长发。
镜中少女面色惨白,双眼红肿,却有两簇幽火在瞳孔深处燃起。
她放下梳子,从妆奁底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那是母亲未出阁时裁花样用的。
“咔嚓”声起,及腰青丝断落,散了一地。
凝萱望着镜中发茬参差的“少年”,眼中最后一丝稚气流散殆尽。
她走到衣柜前,翻出父亲年轻时的青色首裰,宽大衣袍套在瘦小身板上,显得空空荡荡。
她用布带紧束腰身,将母亲给的玉佩贴身藏好,外罩父亲旧斗篷。
推开后门刹那,晨雾卷着露气与血腥涌入。
凝萱回头望向这座承载了她十年欢娱的府邸,此刻它像头死去的巨兽,沉默卧在雾中,处处透着诡异死寂。
曾挂满红灯笼的游廊,只剩断裂灯柱;曾种满海棠的庭院,落满带血花瓣。
她攥紧腰间不知何时摸到的短刃——那是父亲镇纸下的防身匕首,冰冷触感让她稍定。
踏着满地碎瓷与花瓣,凝萱走出后门,没入沉沉雾霭。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刺破薄雾,照亮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
远处传来更夫收梆子的声响,隐约有马蹄声自朱雀大街传来。
凝萱未再回头,她知晓,自踏出此门,那个在海棠树下扑蝶的萧府小姐己死,活下来的,是背负血海深仇的复仇者。
终南山影隐在雾霭深处,如遥远模糊的梦。
但凝萱清楚,必须朝那方向前行,一步一血,走向未知前路,走向用血泪铺就的复仇途程。
晨风吹起她宽大的衣袂,如一面黑色旗帜,在寂静巷弄里猎猎作响。
身后的萧府,渐渐被雾吞噬,只余下满院血腥与破碎的梦,在熹微晨光中,诉说着那场惨绝人寰的灭门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