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打状元袍
皇城根下,刚张贴出来的金榜被雨水浸透,那象征无上荣耀的朱砂名字,晕染开来,像一道道刺目的血痕。
陈砚站在榜下,洗得发白的青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首的脊梁。
冰凉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砸在怀中那个被油布严密包裹了三层的硬物上一一那是他母亲用十年绣品换来的生铁,亲手为他铸就的七品县令官印。
此刻,这方冰冷的印信,硌着他的心口,也压着他寒窗十八载换来的、名为“状元”的虚名。
“哟!
这不是咱们的寒门状元朗嘛!”
刺耳的哄笑声穿透雨幕,几个身着华服的世家子弟撑着描金绘彩的油纸伞,故意将泥水溅到他脚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陈兄,你那洞房怕是要在青崖县那鸟不拉屎的破衙门口喽!”
“青崖县?
七品?”
旁边一人故作惊讶地拔高声音,“啧啧,殿试头名,本该入翰林,授六品编修,一步登天!
怎么落到这步田地?
陈兄,莫不是殿试上顶撞了天颜?”
言语间的幸灾乐祸毫不掩饰。
陈砚恍若未闻,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冲不散眼前那金榜上那大名鼎鼎的“陈砚”二字,以及紧随其后,用更小的字体、却更刺目的朱笔御批一“葵,青崖县县令,从七品”。
吏部那盖着猩红大印的文书,正湿漉漉地揣在他怀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十八年。
从村塾的破草屋,到州学的寒窗;从县试、府试、院试的案首,到乡试解元,再到会试会元。
他一路踩着荆棘,嚼着菜根,熬干了无数个油灯将尽的夜晚,终于在金銮殿上,以一篇针砭时弊、力陈革新的《富国强兵十策》,引动满朝侧目,被皇帝亲口点为状元。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终于触摸到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门槛。
然而,喜悦就像是早晨的露水,转瞬即逝。
仅仅因为拒绝了当朝宰相李甫抛来的橄榄枝—一迎娶他的侄女,换取一个清贵的翰林院位置——他这寒门出身、毫无根基的新科状元,便被轻飘飘地一纸贬谪,发配到了帝国最南端、瘴疠横行、匪盗猖獗、甚至十年间换了三任县令都死于非命的青崖县。
“陈大人!
陈大人请留步!”
一个尖细的嗓音自身后追来。
陈砚脚步未停,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
一个身着锦缎、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小跑着追上,雨水打湿了他精致的袍角也毫不在意,正是宰相府的总管王福。
他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容,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陈大人,何必如此固执呢?
相爷说了,年轻人一时意气,可以理解。
只要您点个头,回头是岸。
翰林院那个位置,还给您留着。
李家小姐,那也是知书达理、品貌端庄的佳人,与您这位状元郎,正是天作之合啊!
何必非要去那穷山恶水的青崖县,自毁前程呢?”他凑得更近,几乎贴着陈宴的耳朵,声音带着诱惑和威胁,“您想想,十年寒窗,容易吗?真要为了那点不值钱的风骨,把命都搭进去? 青崖县那地方...嘿嘿,可是‘吃’县令的!”
陈砚猛地停下脚步,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唇线滑落。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亮的眸子,锐利如刀,首首刺向王福。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冰冷和决绝。
“王总管,”陈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哗哗雨声,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金石之音,“替我回禀相爷:陈砚读圣贤书,明的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道理。
青崖县再凶险,也是大乾疆土,黎民所在。
陈某此去,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民。
至于前程...呵,”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陈某的前程,不在相府的门槛下,更不在攀附权贵的裙带之上!
告辞!”
话音未落,他己决然转身,大步踏入倾盆雨幕之中,只留下一个被雨水勾勒得模糊却异常挺拔的背影。
王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作一片阴鸷。
他看着陈砚消失在雨帘深处,朝着街角暗巷处,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暗巷阴影里,几个身着黑色劲装、气息阴冷的汉子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如同鬼魅般悄然跟了上去。
雨水打在他们的斗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离了神京的繁华与喧嚣,官道也变得泥泞不堪。
陈砚雇不起车马,只凭一双脚,背着简单的行囊一一几卷翻烂了的经史子集,几件打着补丁的换洗衣物,还有那方沉甸甸的生铁官印——艰难跋涉。
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天色昏暗如同黑夜。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抽打在脸上,生疼。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举目西望,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官道旁不远处,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在风雨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看来只能在此暂避了。”
陈砚低语一声,紧了紧怀中的官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破庙走去。
推开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庙门,一股混合着尘土、腐朽木头和某种奇异铁锈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庙内蛛网密布,泥塑的山神像早己坍塌了半边,露出里面支撑的草梗木架,剩下的半边神像也被烟熏火燎得面目全非,在摇曳的闪电光芒下,显得格外狰狞。
屋顶多处漏雨,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泥坑。
陈砚寻了处勉强能遮雨的角落,放下行囊,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疲惫感瞬间涌遍全身。
他小心地解开油布,露出那方生铁官印。
印身黝黑,并无繁复雕饰,只在印底刻着两个朴拙的小字——“守心”。
这是他母亲临终前,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印纽对他说的话:“砚儿…为官…守心…守民…守正…”指尖摩挲着冰凉的“守心”二字,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涌上心头。
他将官印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汲取到一丝早己逝去的温暖和力量。
腹中饥饿感一阵阵袭来,他摸索出行囊里最后半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小心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饼子粗粝,带着霉味,他却吃得格外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瞬间将破庙内照得亮如白昼!
电光石火间,陈砚的目光猛地凝固!
就在他斜上方,一根断裂的庙梁上,赫然悬挂着半幅撕裂的布料!
那布料轻薄如纱,在穿堂风中微微飘荡,上面浸染着大片大片诡异的、幽蓝色的污迹!
那绝不是雨水或泥土的颜色,在闪电的映照下,那蓝色泛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泽,如同凝固的星辰血液。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中,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甜香,正是他进门时嗅到的那股怪味的源头!
这甜香非但不令人愉悦,反而让陈砚的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和警惕。
闪电过后,黑暗重新笼罩。
但陈砚的心跳却如擂鼓。
他屏住呼吸,目光锐利如鹰,在黑暗中仔细搜寻。
那股甜香和铁锈味,似乎来自神龛之后那更深的阴影里。
他缓缓站起身,下意识地将官印紧紧攥在手中,仿佛这冰冷的铁块能带给他一丝安全感。
他悄无声息地绕过坍塌的神像基座,一步步向神龛后挪去。
脚下踩到一些湿滑粘腻的东西,他强忍着不适,借着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光芒,终于看清了神龛后的景象——一个女子蜷缩在角落里,浑身湿透,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上,看不清具体容貌。
她身上穿着一件样式奇特的、非丝非麻的月白色劲装,此刻己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被一种浓稠的、闪烁着幽蓝荧光的液体浸透了大半。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腰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那诡异的、散发着微弱甜腥气息的幽蓝色血液,正从那里缓缓渗出,在身下积成了一小滩。
女子气若游丝,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痛而微微颤抖。
而在她沾满泥污和蓝血的手边,散落着几块碎裂的玉牌残片。
其中一块稍大的残片上,隐约可见极其繁复的云纹雕刻,此刻,那玉牌断裂的边缘,正散发出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灼热气息。
一只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灰毛老鼠,似乎被血腥味吸引,正试探着靠近那滩蓝血。
当它的小爪子刚刚触碰到那幽蓝液体边缘时,玉牌残片上的微光骤然一闪!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灼烧声响起!
那只老鼠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瞬间化作了一小撮冒着青烟的黑灰!
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陈砚瞳孔骤然收缩,倒吸一口凉气!
这绝非寻常!
这女子…这蓝血…这玉牌…是什么来路?
就在这时,那女子似乎被他的脚步声惊动,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即使在如此狼狈濒死的状态下,眼瞳深处也仿佛蕴藏着碎裂的星辰,带着一种不属于凡尘的清冷和脆弱。
她的目光涣散地落在陈砚身上,染着幽蓝血渍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细若蚊呐、带着无尽痛苦和哀求的声音:“救…救我…”一只冰凉刺骨、沾满泥泞和蓝血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了陈砚湿透的衣摆,留下一个刺目的蓝手印。
陈砚的心脏被狠狠揪紧。
救?
还是不救?
这女子浑身透着诡异和危险的气息,那能瞬间将老鼠焚化成灰的玉牌,那非人的蓝血…救她,很可能引火烧身。
自己初入仕途,前途未卜,还要奔赴那凶险莫测的青崖县…然而,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那女子星辰般的眼眸中,那绝望深处透出的一丝微弱求生之光,像一根针,刺中了他心底最深处的东西。
他想起了母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地说:“砚儿…做人…要存善念…能帮人时…莫要袖手…” 他想起了圣贤书上“见义不为,无勇也”的教诲。
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所求为何?
不正是为了有能力去扶危济困,守护一方吗?
如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眼前垂死挣扎,难道因为畏惧未知的危险就退缩?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陈砚口中逸出。
他眼神中的犹豫瞬间被一种坚定的光芒取代。
他蹲下身,小心地避开女子腰间的恐怖伤口,试图将她扶起。
“姑娘,坚持住,我带你找大夫…”话音未落!
“咴律律——!”
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战鼓,狠狠敲碎了暴雨的喧嚣!
蹄声沉重,绝非寻常旅人或商队!
而且,声音首冲这座破庙而来!
紧接着,“呼啦”一声,庙门外骤然亮起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跳跃的火光透过破烂的门窗缝隙,将庙内摇曳的鬼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更添几分阴森。
火光的映照下,陈砚清晰地看到——庙门破败的窗纸上,瞬间映出了密密麻麻、拉满弓弦的人影轮廓!
冰冷的箭镞在火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如同毒蛇之眼,死死锁定了庙内!
破庙,瞬间被包围!
杀气,凝如实质!
陈砚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气息奄奄、浑身透着神秘的女子,又抬头死死盯着窗外那一片弓弩的寒光。
是冲她来的?
还是冲自己这个被贬的“状元”?
怀中的生铁官印,在这一刻,似乎透过湿冷的衣物,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温热感,仿佛在回应着这滔天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