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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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的春天,本该是烟雨朦胧、草木初萌的时节,带着湿漉漉的生机。

但今天,落在周阳身上的雨,却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进他单薄的衣衫,刺进他十二岁、己然麻木的心底。

天空是铅灰色的,沉沉地压下来,仿佛随时会塌陷,将这片埋葬了他父母的小小坟场彻底吞噬。

雨不是瓢泼,而是连绵不绝、带着寒意的冷雨,织成一张巨大的、灰蒙蒙的网,罩住了天地,也罩住了周阳眼前的一切。

空气里弥漫着湿土被翻开的腥气、纸钱燃烧后焦糊的烟味,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名为死亡的冰冷气息。

唢呐声呜咽着,不成调地在雨中挣扎,像垂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悲鸣。

那声音钻进耳朵,不是哀悼,更像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噪音,让本就压抑的气氛更添几分烦躁。

吹唢呐的老人缩着脖子,手指冻得发僵,吹出的音符断断续续,敷衍了事。

周阳站在泥泞里。

脚下是新翻的、混杂着草根的湿泥,冰冷黏腻,几乎要吸走他脚上那双洗得发白、边缘开线的旧球鞋。

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深蓝色的“新”衣服——大概是哪个远房亲戚临时翻出来的,布料粗硬,带着樟脑丸的陈年气味,袖口长得盖住了他半个手背,裤腿也拖在地上,沾满了泥点。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脖颈往下淌,流进衣领里,激得他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但他没有抬手去擦,也没有试图躲避。

他只是站着。

像一尊被雨水冲刷、即将倾颓的泥塑。

那双本该属于十二岁少年的、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所有的光、所有的神采,都被几天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碾得粉碎。

他木然地望着眼前那两座并排堆起的新坟。

新鲜的黄土被雨水冲刷出道道沟壑,像两道狰狞的伤口,刻在大地上,也刻在他的生命里。

简陋的木质墓碑上,用墨汁草草写着他父母的名字,雨水一淋,墨迹晕开,字迹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连名字也要被这无情的雨水带走。

周围站着稀稀拉拉的人,大多是沾亲带故的乡邻和远亲。

他们撑着颜色黯淡的伞,低声交谈着,声音压得很低,但在寂静的雨幕和断续的唢呐声里,依然清晰地钻进周阳的耳朵。

“唉,真是造孽啊……跑长途的,怎么就遇上塌方了……两口子都没了,就留下这么个半大孩子,还有他那个病恹恹的老娘……可不是嘛,听说赔了点钱,但够干什么?

养个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何况还有个药罐子老太太拖着……老周家也是命苦,这娃儿……命硬啊,克……” 后面的话被旁边的人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硬生生咽了回去,但“命硬”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周阳的心尖上。

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垂在身侧、藏在过长袖口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青白的月牙印,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袄、面皮黝黑的中年男人,大概是周阳某个堂叔,清了清嗓子,走到周阳身边,试图揽住他瘦削的肩膀。

周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像受惊的小兽,但没有躲开。

“阳阳啊,” 堂叔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沉重和疲惫,“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

以后……以后有啥难处,跟叔说。”

这话听起来像安慰,但空洞得如同这雨幕。

他的手在周阳肩上拍了拍,力道不轻,更像是一种宣告责任的结束。

“你爸妈的后事,我们这些叔伯算是给张罗完了。

你也看到了,大家伙儿都不容易,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几张同样写着“为难”的脸,声音提高了一点,像是说给所有人听:“这娃儿,还有他姥姥,往后……总得有个章程。

老太太那身子骨,你们都知道,离不了人伺候,也离不了药罐子。

阳阳还小,书还得念……这花销,可不是个小数目。”

人群里一阵沉默,只有雨点打在伞布上的“噼啪”声。

另一个穿着灰色夹克、头发梳得油亮的男人,周阳记得是父亲的一个表兄,接口道:“老西说得对。

我们不是不想管,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我家那小子今年也要考高中,正是花钱的时候。

再说,老太太那病……就是个无底洞,谁家也填不满。”

他摊了摊手,一脸无奈,眼神却精明地扫过众人,带着撇清关系的急切。

“就是就是,” 一个裹着花头巾的妇女附和道,她是周阳母亲那边的远房表姨,“我家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上有老下有小,就指着地里那点收成。

要说接回去养一个半大小子,还要负担个药罐子老人……这,这实在担不起啊!”

她的话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委屈,仿佛被要求承担什么天大的不公。

“唉,老周家也没个近支的兄弟能顶事……要不……送去福利院?”

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但立刻被旁边的人瞪了一眼。

“瞎说什么!

老周家还没死绝呢!

再说福利院能是啥好地方?”

反驳的人语气激烈,但眼神闪烁,显然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

亲戚们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不再是低声的交谈,而是围绕着周阳和他姥姥的“归属”问题,开始了一场隐晦的推诿和算计。

每一句话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周阳身上,砸在他空洞的心里。

他们谈论着他和姥姥,像谈论两件亟待处理的、麻烦的旧物,语气里充满了现实的考量、负担的沉重,唯独没有对逝者的哀思和对遗孤的怜悯。

“命硬”、“拖油瓶”、“药罐子”、“无底洞”……这些冰冷的词汇,混合着雨水的寒气,一层层包裹住周阳。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这冰冷的雨水和更冰冷的言语一点点冻僵,从指尖到心脏。

世界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眼前两座湿漉漉的新坟,像两张无声控诉的嘴。

就在这时,一点微弱却执着的暖意,轻轻碰触了他冰冷麻木的手背。

周阳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迟缓地、几乎是用尽力气才转动了僵硬的脖颈,低下头。

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不知何时挤到了他身边。

她穿着干净的红色小棉袄,外面套着透明的塑料雨衣,小脸被雨水和寒气冻得红扑扑的,像一颗还带着晨露的苹果。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此刻盛满了和周阳年纪不符的担忧和怯生生的善意。

是邻居洛家的女儿,洛瑶。

她努力踮着脚,小手费力地举着,手心里躺着一颗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的水果糖。

那糖纸在灰暗的雨幕里,折射出一点微弱却异常夺目的七彩光晕。

“周阳哥哥……” 洛瑶的声音细细的,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又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给你糖……吃糖就不苦了……” 她的小手因为举得时间稍长,微微有些发抖,但那颗糖,却像一个小小的、燃烧着的火种,固执地递向周阳冰冷的世界。

周阳的目光落在糖上,又缓缓移到洛瑶写满关切的小脸上。

那空洞麻木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转瞬又被更深的死寂吞没。

他没有动,没有伸手去接。

他只是看着,仿佛无法理解眼前这抹鲜亮的色彩和暖意,与他所处的冰冷绝望的世界有何关联。

旁边站着洛瑶的妈妈,一位面容和善的婶子。

她看着女儿的举动,又看看泥塑木雕般、浑身湿透的周阳,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沉甸甸的,饱含着成年人对命运的无力感和对眼前这个孤雏深深的怜悯。

“唉……可怜的娃……” 洛婶的声音很低,更像是自言自语,带着浓浓的无奈,“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哟……”唢呐声不知何时彻底停了。

雨还在下,冰冷,无情,冲刷着新坟的黄土,冲刷着亲戚们脸上复杂的神情,也冲刷着周阳苍白的小脸和那身不合体的深蓝衣服。

那颗躺在洛瑶小手里的、带着微弱体温的彩色糖果,成了这灰暗冰冷世界里唯一不合时宜、却又倔强存在的光点。

周阳依旧沉默地站着,像一尊被遗忘在雨中的碑。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分不清是雨,还是终于冲破麻木壁垒、滚烫却无声的泪。

他望着父母的新坟,那被雨水泡软的黄土,仿佛随时会塌陷,将他一同埋葬。

亲戚们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下来,最终也没能议出个所以然,只剩下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和急于离开的尴尬。

葬礼,在这冰冷的雨幕和无声的推诿中,走向了它仓促而冷漠的尾声。

唯一的温度,来自那颗未被接纳的糖果,和一个孩子最本真的善意,微弱地抵抗着这铺天盖地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