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遥站在尚未竣工的"星遥歌舞厅"顶层,猩红色披肩随着她的动作在夜风中猎猎翻飞。
霓虹灯牌正在调试,冷冽的蓝光映在她涂着酒红甲油的指尖,照亮了摊开在玻璃茶几上的老街改造图纸。
"沈小姐,开业请柬要不要给林家送一份?
"经理抱着一沓烫金请帖试探着开口。
沈星遥的指甲突然深深掐进真皮沙发扶手,在柔软的皮革上留下月牙形的凹痕。
她盯着对岸凤仪戏台飘出的袅袅炊烟,仿佛能透过夜色看见林疏月正在戏台上起舞的模样。
想起昨日对方眼中燃烧的恨意,她突然抓起桌上的大哥大,对着听筒冷冷开口:"把音响功率调到最大,今晚试音。
"三分钟后,震耳欲聋的电子鼓点撕裂夜空。
迈克尔·杰克逊充满爆发力的嗓音从歌舞厅崭新的音响设备中倾泻而出,节奏强烈的《Billie Jean》混着低频震动,震得对岸戏台的窗棂嗡嗡作响。
凤仪戏台上,林疏月正踮着脚尖排练《游园惊梦》。
水袖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正要接住琴师递来的唱词,刺耳的流行乐突然刺穿耳膜。
琴弦发出尖锐的悲鸣,她踉跄着扶住桌案,指尖的蔻丹在斑驳的木头上划出三道白痕。
"这沈家简首欺人太甚!
"戏班武生怒不可遏,将手中的刀枪道具狠狠摔在地上。
满场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有人愤怒地拍打着戏台柱子,有人摇头叹息。
林疏月攥着戏服下摆的手微微发抖,绸缎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她转身走向后台时,裙摆不经意扫过墙角那台老式收音机。
三天前,她还倚在这个位置,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评弹《玉蜻蜓》,软糯的吴侬软语仿佛还萦绕在耳畔,与此刻的喧嚣形成残酷的对比。
梳妆镜映出她苍白的脸,银质脸谱吊坠在领口轻轻摇晃,冰凉的触感贴着心口,仿佛在无声控诉。
她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嘱托,想起父亲去世时紧握的戏服袖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子夜时分,林疏月披着蓑衣潜进歌舞厅工地。
月光为脚手架镀上一层银边,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她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挪动,帆布鞋底避开散落的铆钉和钢筋。
空气中弥漫着新刷油漆的刺鼻气味,与远处河岸边的桂花香混杂在一起,形成诡异的气息。
忽然,一束手电筒光扫过!
林疏月心脏狂跳,急忙躲进建材堆。
粗糙的石棉瓦蹭过脸颊,带来细微的刺痛。
工人们的交谈声随风飘来:"沈老板说要在戏台正对面装探照灯""听说林家乐师拿了双倍工资跳槽"......冷汗顺着脊梁滑落,林疏月摸到腰间别着的发簪。
那是祖母临终前送给她的,此刻冰凉的银质贴着掌心,仿佛注入一股力量。
她摸到配电箱,手指刚触到金属外壳,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轻笑:"林大当家这是要做梁上君子?
"沈星遥倚着门框,红色高跟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今晚换了一身黑色西装套裙,衬得身材愈发修长。
手里把玩着的,竟是林疏月视若珍宝的戏班花名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王师傅、李师傅......原来林家的顶梁柱,都在这张纸上。
"林疏月猛地转身,却见对方晃了晃手中的支票本:"他们拿着这些钱,此刻正在夜市吃宵夜呢。
"记忆突然闪回今早,几位老师傅支支吾吾说要离开的模样。
原来那些躲闪的眼神,那些欲言又止的话语,背后藏着这样的真相。
"你到底想怎样?
"林疏月的声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沈星遥缓步逼近,香奈儿五号的香水味混着建筑工地的尘土,形成诡异的气息。
"很简单,"她俯身捡起地上的铆钉,在林疏月眼前晃了晃,金属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要么看着你的戏台变成废墟,要么......"话音未落,林疏月突然夺过铆钉刺向配电箱!
火花瞬间迸溅,照亮两人惊愕的面容。
沈星遥条件反射地抓住她的手腕,两人在月光下激烈对峙。
林疏月能清晰看到对方睫毛投下的阴影,还有锁骨处那颗朱砂痣——和小时候在忘川桥玩耍时一模一样。
"你疯了?!
"沈星遥的吼声带着一丝慌乱,她从未想过向来清冷的林疏月会如此决绝。
锋利的铆钉擦过她的手背,留下一道血痕。
林疏月却突然笑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沈星遥,你以为毁掉戏班就能赢吗?
"她的笑声在空荡的工地回荡,带着几分悲凉,几分绝望。
远处传来警笛声,沈星遥这才惊觉闯了大祸。
松开手的瞬间,林疏月趁机将花名册抢回。
她在暮色中奔跑,戏服下摆沾满泥浆,身后沈星遥的呼喊逐渐模糊。
回到戏台时,林疏月发现老师傅正蹲在墙角抽烟。
烟头明明灭灭,在黑暗中划出细小的光痕:"阿月,明天开始,我教你弹电子琴吧。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心上。
林疏月望着戏台斑驳的梁柱,裂缝里长出的野草在风中摇曳。
白天的景象再次浮现:录像带租赁摊前挤满年轻人,国营商店的橱窗贴上"停业整顿"的告示,就连往日卖糖画的老爷爷,都开始卖起了易拉罐汽水。
时代的浪潮如此汹涌,而她和凤仪戏台,不过是一叶孤舟。
深夜,沈星遥坐在歌舞厅办公室,望着窗外依旧亮着灯的戏台。
电脑屏幕蓝光映在她脸上,呈现出诡异的青白。
她调出老街改造计划书,手指悬在"凤仪戏台拆迁"字样上方久久未落。
茶几上摆着一盒没拆封的麦当劳,薯条的香气混着空调冷气,让她突然想起戏班后台飘出的梅干菜烧肉香。
手机突然震动,是父亲发来的短信:"尽快解决林家的事。
"沈星遥关掉屏幕,黑暗中,她仿佛又看到林疏月在工地里决绝的眼神,还有月光下两人纠缠时,对方温热的呼吸。
她抓起麦当劳砸向墙壁,包装纸散开,露出那张印着小丑的广告——那笑容竟与林疏月的冷笑重叠在一起。
与此同时,凤仪戏台下,林疏月正在煤油灯下翻看新购的电子琴教材。
窗外飘来若有若无的流行乐,她下意识握紧祖母的脸谱吊坠。
戏班众人围坐在一起,商量着转型方案。
"要不我们唱戏曲摇滚?
"年轻武生的提议引来一阵哄笑,却又带着几分认真。
月光爬上望仙巷的青石板,将新旧建筑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疏月起身关窗,瞥见对岸歌舞厅顶层的沈星遥正在抽烟。
两个女孩隔着老街对视,夜风卷起褪色的蓝花布幡,仿佛在诉说着被时代掩埋的往事。
林疏月在煤油灯下反复摩挲着戏班花名册,那些熟悉的名字旁,不知何时被人用红笔圈出了醒目的叉号。
窗外的流行乐声依旧在持续,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凤仪戏台紧紧笼罩。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阿月!
不好了!”
戏班的小徒弟气喘吁吁地闯进来,“歌舞厅那边把咱们贴在街口的演出海报都撕了!
还换上了他们开业的广告!”
林疏月猛地站起身,椅子在青石板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披上外套,快步朝街口走去,清冷的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在石板路上摇曳不定。
当她赶到时,只见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正踩着梯子,将最后一张歌舞厅海报贴在原本属于戏班海报的位置。
海报上,沈星遥倚在旋转彩灯旁,笑容明艳张扬,身后闪烁的霓虹灯光与背景里破败的凤仪戏台形成刺眼对比。
林疏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就在她准备上前理论时,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停在路边。
车门打开,沈星遥踩着高跟鞋优雅下车,手里还拿着一杯没喝完的咖啡。
“这么晚了,林当家不在戏台守着,跑这来做什么?”
她挑眉看向林疏月,眼神里满是挑衅。
林疏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沈星遥,你别太过分。”
“过分?”
沈星遥轻笑一声,走近几步,咖啡的香气混着她身上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我不过是让大家知道,这老街该换换新气象了。
你看看这些海报,”她伸手随意扯下一张残破的戏曲宣传画,“上面的颜料都褪色了,就像你们林家戏班,早就该被时代淘汰了。”
林疏月看着飘落的海报,想起这些年为了制作宣传物料,戏班省吃俭用的日子。
怒火在胸腔中翻涌,她突然伸手抓住沈星遥的手腕:“你凭什么这么说?”
沈星遥却不慌不忙,另一只手举起大哥大,对着林疏月晃了晃:“就凭这个。
知道吗?
我刚谈成了一笔大生意,过不了多久,这整条街都会装上霓虹灯,而你的戏台,会变成最格格不入的存在。”
围观的人群渐渐聚拢,窃窃私语声传入耳中。
“听说林家戏班快撑不下去了歌舞厅开业那天肯定热闹”……这些话语像锋利的针,一下下刺痛着林疏月的心。
她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看着沈星遥得意的神情,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就在这时,老师傅带着几个戏班成员匆匆赶来。
“阿月,别和她计较。”
老师傅将林疏月护在身后,转头对沈星遥说道:“沈家姑娘,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沈星遥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老师傅,时代变了,您那套老规矩不管用了。”
说完,她转身坐回车里,摇下车窗时又补了一句:“对了,过两天我会给你们送份‘惊喜’,记得好好期待。”
轿车扬尘而去,林疏月弯腰捡起地上的海报残片,上面画着的杜丽娘眉眼依旧温婉,却沾满了泥污。
老师傅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咱们回去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回到戏台,众人围坐在昏暗的灯光下。
有人提议去街头卖艺拉客,有人说要去找镇长评理,讨论声此起彼伏。
林疏月却沉默不语,她盯着手中的电子琴教材,突然开口:“我们就按小吴说的,尝试戏曲摇滚。”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她。
“时代在变,我们不能死守着老一套。”
林疏月的眼神坚定,“既然沈星遥想用流行文化击垮我们,那我们就把流行文化变成自己的武器。”
老师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阿月说得对,当年昆曲刚兴起时,也是融合了各种民间曲调。
或许我们真该试试。”
接下来的日子,凤仪戏台的后台变得格外热闹。
武生们开始学习打爵士鼓,青衣尝试用通俗唱法演绎经典唱段,就连老师傅也戴上老花镜,研究起电子琴的***。
而对岸的歌舞厅,装修进度越来越快,每天都有新的设备运入,霓虹灯的光芒也愈发耀眼。
这天深夜,林疏月正在练习新编曲,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喧哗。
她推开窗户,只见歌舞厅门口停着几辆货车,工人们正忙着搬运巨大的音响设备。
沈星遥站在一旁指挥,手中的对讲机不时传出电流声。
当她抬头看到楼上的林疏月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举起对讲机对着天空按下按钮。
刹那间,数十盏探照灯同时亮起,刺目的白光首首射向凤仪戏台。
林疏月下意识抬手遮挡,强光下,她仿佛看到了沈星遥眼中的志得意满。
这一夜,凤仪戏台在探照灯下无处遁形,而歌舞厅那边传来的欢笑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戏班众人的心。
林疏月握紧拳头,暗暗发誓:沈星遥,这场较量,我绝不会输。
而此刻的沈星遥,望着被灯光笼罩的戏台,心中却莫名涌起一丝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