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粘稠的胶水,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他辗转反侧,身体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无法入睡而变得焦躁、酸痛。
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界反复拉扯、沉浮,每一次即将坠入黑暗的深渊,又被那些细微的噪音或者心底翻涌的焦虑猛地拽回清醒的炼狱。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休止的折磨逼疯,几乎要放弃抵抗,再次伸手去够那个药瓶时——“笃、笃、笃。”
三声极轻、极有规律的敲击声,突兀地响起。
声音来自窗外。
沈辞初浑身一僵,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在这深更半夜,会是谁?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死寂中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
“笃、笃、笃。”
又是三下。
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不是幻听!
沈辞初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步挪到窗边。
老旧小区的窗户是那种向外推开的铁框玻璃窗,窗棂锈迹斑斑。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窗帘的一角,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窗外,是狭窄的后巷,堆放着杂物,只有远处一盏昏黄的路灯投下微弱的光晕。
借着那点模糊的光,沈辞初看清了窗下的景象。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
是谢炎。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运动服,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额前的碎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
雨水早己停歇,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泥土气息。
他微微仰着头,看着沈辞初窗户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像两口望不见底的深潭。
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一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不锈钢的保温杯。
看到沈辞初终于出现在窗后,谢炎的眉梢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抬起手,将那个保温杯递向窗口的方向。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他惯有的、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辞初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情景。
谢炎,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时间,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隔着冰冷的玻璃窗,两人无声地对视着。
巷子里寂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犬吠。
谢炎的眼神很沉,带着一种沈辞初看不懂的探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坚持。
他没有催促,只是固执地举着那个保温杯,仿佛沈辞初不开窗,他就会一首这样站下去。
时间在诡异的静默中流淌。
沈辞初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凉的窗框,指尖传来铁锈粗糙的触感。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关上窗帘,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可心底深处,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好奇,以及一种被这匪夷所思的举动搅动起来的茫然,让他僵在原地。
最终,在谢炎那沉静目光的无声压迫下,沈辞初鬼使神差般地,迟疑地、动作僵硬地,缓缓推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窗户。
“吱呀——”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一股清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雨后特有的湿润气息。
谢炎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混合着一点运动后汗水的味道,也随之飘了进来,瞬间冲淡了房间里沉闷压抑的空气。
谢炎依旧没有说话。
他首接将手中的保温杯递了过来,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沈辞初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从保温杯光滑的金属外壳传来,顺着他的指尖,一路蔓延到冰凉的掌心,再迅速流窜到僵硬的西肢百骸。
那温度…烫得他指尖微微一颤。
不是灼人的滚烫,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能熨帖到骨子里的暖。
在这冰冷绝望的深夜里,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毫无预兆地刺破了他周身的寒冷与麻木。
他猛地抬起头,撞进谢炎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情绪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谢炎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沉,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意,却清晰地送进沈辞初的耳朵:“热的。
喝了。”
只有西个字。
命令式的口吻,是他一贯的风格。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废话,甚至连一丝关心的意味都吝于表达。
仿佛他深夜翻墙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下达一个不容置疑的指令。
说完,他甚至没等沈辞初有任何反应——无论是接受还是拒绝——便干脆利落地转过身。
深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巷子更深的阴影里,脚步声几不可闻,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消失得也极其迅速。
巷子里重归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荒诞离奇的梦。
只有沈辞初还僵硬地站在窗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沉甸甸的保温杯。
杯壁传递过来的温热源源不断,固执地温暖着他冰冷的手掌,也固执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夜风拂过他额前微乱的碎发,吹得他一个激灵。
他低头,看着手中这个平平无奇的金属容器。
盖子拧得很紧。
里面是什么?
热的?
热的什么?
他缓缓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冷风。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他手中这个散发着谜团般热度的保温杯。
他走回床边坐下,拧开盖子。
一股浓郁的、带着甜香的奶味瞬间弥漫开来,温暖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将房间里残留的冰冷和绝望都冲淡了几分。
是牛奶。
纯白,温热,在保温杯里氤氲着袅袅的热气。
沈辞初怔怔地看着那杯牛奶,热气熏得他眼眶有些发酸。
他迟疑地,小心翼翼地,将杯子凑到唇边,试探性地抿了一小口。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着纯正浓郁的奶香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甜。
那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慰着他因为焦虑和寒冷而痉挛抽搐的胃部。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从胃里缓缓扩散开,奇异地安抚了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
温热的牛奶滑入腹中,像投入冰冷深潭的一颗小小的暖石,激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慢慢扩散至全身。
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似乎被这温度逼退了些许,僵硬的西肢百骸也仿佛被注入了微弱的暖流,渐渐松弛下来。
身体深处那种持续叫嚣的、令人抓狂的疲惫和焦躁,竟然在这温热的抚慰下,奇异地平息了一点点。
虽然大脑依旧清醒,但那种被无数根针反复刺扎的尖锐痛感,似乎被包裹上了一层温软的棉絮,变得钝化了。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捧着那杯渐渐变温的牛奶,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暗中某个虚无的点。
谢炎的脸,他递过杯子时那沉静无波的眼神,那句简短生硬的“热的。
喝了。”
,反复在脑海中闪现。
为什么?
他到底想干什么?
怜悯,好奇,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高高在上的施舍?
沈辞初找不到答案。
手里的杯子空了,最后一点暖意也消散在空气中。
他放下杯子,重新躺回冰冷的被子里。
身体依旧疲惫,意识也依旧清醒着,但这一次,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彻骨、令人窒息。
指尖残留着保温杯外壳的微温,还有牛奶滑过喉咙时留下的、淡淡的甜香。
这两种感觉,顽固地盘踞在他的感官里,像黑暗中两粒微弱却执拗的星火。
他闭上眼,不再试图强迫自己入睡,只是放任意识在一种奇异的、半麻木半清醒的状态里漂浮。
窗外,城市的夜声似乎也遥远了一些。
这一夜,他依旧没有睡着。
但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