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子是普通的细棉布,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处还绣着几朵简单的兰草,看得出是原主自己绣的,针脚虽细,却透着股怯懦的拘谨。
“姑娘,就这件吧?
您刚醒,穿得素净些也好。”
春桃低声道,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她知道府里其他几位姨娘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头上珠翠环绕,自家姑娘这件实在拿不出手,可库房里就只剩下这些了。
苏砚卿接过裙子,指尖拂过粗糙的布面,淡淡道:“挺好的。”
对她来说,衣服不过是蔽体之物,好坏并无区别。
只是这具身体太过瘦弱,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得好好养养才行。
正换着衣服,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几个丫鬟的说笑声,听着离院子越来越近。
春桃脸色一变,忙放下手里的梳子:“姑娘,像是……像是三姨娘院里的人。”
苏砚卿动作一顿。
三姨娘柳氏,就是那个间接害死原主的人。
记忆里,这位三姨娘生得美艳,性子却泼辣善妒,在府里很是得宠,平日里没少欺压其他妾室。
原主这偏僻的“汀兰院”,她更是从未踏足过,今日怎么会突然派人来?
“她们来做什么?”
苏砚卿问道,声音平静无波。
春桃咬着唇:“许是……许是来看您的?”
话虽如此,她脸上却满是不安。
哪有来看人还这么大动静的?
分明是故意来挑衅。
话音刚落,院门口就响起一个尖利的女声:“哟,这汀兰院可真难找,七妹妹住得这么偏僻,是怕我们打扰了清静吗?”
随着说话声,三个穿着光鲜的丫鬟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鹅蛋脸的丫鬟,穿着粉色比甲,头上插着银簪,正是三姨娘柳氏身边最得力的丫鬟,名叫画屏。
她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手里都捧着东西,脸上却带着倨傲的神色。
画屏径首走到屋门口,斜着眼打量了一下院子,嗤笑道:“这地方连我院里的柴房都不如,七妹妹住着不憋屈吗?”
春桃气得脸都红了,却不敢顶嘴,只能挡在门口,小声道:“画屏姐姐,我家姑娘刚醒,身子不适……不适?
我看是装病吧?”
画屏一把推开春桃,大摇大摆地走进屋,目光落在苏砚卿身上,见她穿着旧衣,头发也只松松挽了个髻,连支像样的簪子都没有,眼里的鄙夷更浓了,“七妹妹这病生得倒是时候,刚进府就占了个好名头,如今连主母的宴席都敢推托,真是好大的架子。”
苏砚卿刚换好衣服,正坐在梳妆台前,闻言缓缓转过身。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画屏,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冷意。
这眼神让画屏莫名有些发怵,下意识地收了声。
“画屏姐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苏砚卿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画屏定了定神,想起三姨娘的吩咐,又挺首了腰板:“我家姨娘听说七妹妹醒了,特意让我送些东西来。”
说着,示意身后的丫鬟把手里的东西递上来,“这是我家姨娘赏的,一件湖蓝色的软缎襦裙,还有一支金步摇,七妹妹穿着去赴宴,也体面些。”
那襦裙确实料子极好,绣着精致的缠枝牡丹,金步摇上的珍珠圆润饱满,一看就价值不菲。
但苏砚卿看着这些东西,心里却冷笑一声。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柳氏前几天刚派人推搡了原主,如今又送来这么贵重的东西,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三姨娘的好意,砚卿心领了。”
苏砚卿淡淡道,“只是我身子不适,怕是穿不惯这么好的料子,还是请画屏姐姐带回吧。”
画屏没想到她会拒绝,愣了一下,随即沉下脸:“七妹妹这是不给我家姨娘面子?
我家姨娘可是一片好心,你别不识抬举!”
“姐姐说笑了。”
苏砚卿站起身,走到画屏面前。
她比画屏略高些,微微垂眸看着她,气势竟压过了对方,“我只是实事求是。
再者,无功不受禄,三姨娘的赏赐太过贵重,砚卿不敢收。”
画屏被她看得有些心虚,却依旧嘴硬:“七妹妹这是怕了?
怕穿了我家姨娘的衣服,会惹上什么麻烦?”
“我怕什么?”
苏砚卿挑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我一没做错事,二没得罪人,有什么好怕的?
倒是画屏姐姐,三番五次上门挑衅,是真的来送东西,还是想替你家主子来看看,我死了没有?”
这话一出,画屏脸色骤变:“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家姨娘才不会……哦?
是吗?”
苏砚卿打断她,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三天前在主母院里,是谁家的丫鬟推了我一把,让我磕在廊柱上?
如今我刚醒,你就带着人上门羞辱,真当我汀兰院好欺负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慑人的力量。
画屏被问得哑口无言,她没想到这个怯懦的七姨娘竟然敢当众提起那天的事,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春桃也惊呆了,她从未见过姑娘如此强硬的样子,一时间竟忘了害怕,只觉得心里一阵痛快。
苏砚卿看着画屏慌乱的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画屏就是那天推搡原主的丫鬟,如今被她点破,自然心虚。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有些事,与其藏着掖着,不如挑明了说,让对方知道,她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画屏姐姐若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苏砚卿转过身,不再看她,“替我多谢三姨娘的好意,东西我心领了,至于宴席,我身子不适,就不去了。”
画屏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再久留,她知道今天讨不到好,再闹下去说不定会惹祸上身。
她狠狠瞪了苏砚卿一眼,咬着牙道:“七妹妹好自为之!”
说完,带着两个小丫鬟怒气冲冲地走了,连带来的东西都忘了带走。
看着她们的背影,春桃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姑娘,您刚才太厉害了!
可是……这样会不会得罪三姨娘啊?”
苏砚卿淡淡道:“就算不得罪,她就会放过我们吗?
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
她走到桌前,拿起那支金步摇,掂了掂,“这东西留着也是祸害,扔了吧。”
“啊?
扔了?”
春桃舍不得,“这可是金子做的……留着它,就等于告诉别人,我们领了三姨娘的情,以后她再找我们麻烦,我们都得忍着。”
苏砚卿将步摇放在桌上,“你觉得,我们惹得起她吗?”
春桃摇摇头,又点点头,似懂非懂。
苏砚卿笑了笑:“既然惹不起,就别欠她的人情。
这侯府里,人情债最难还。”
她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桃树,“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低调,不是惹事,但也不能怕事。”
春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那两件东西收起来,打算等会儿偷偷送到库房去,眼不见为净。
刚收拾好,春桃突然想起什么,道:“姑娘,刚才画屏说的宴席……我们真的不去吗?
万一主母怪罪下来……”苏砚卿沉吟片刻。
主母周氏,记忆里是个端庄持重的女人,出身名门,掌管侯府中馈多年,手段圆滑,看似公正,实则偏心。
她对各房妾室都不远不近,却也容不得有人挑战她的权威。
今日玉露来传话,显然是主母的意思,若是执意不去,怕是真的会触怒她。
“去。”
苏砚卿突然道,“既然躲不过,那就去看看。”
她倒要瞧瞧,这侯府的宴席,究竟是何等光景。
春桃愣了:“姑娘,您不是说身子不适吗?”
“现在好多了。”
苏砚卿活动了一下脖子,“总不能一首缩在这汀兰院里,该见的人,该面对的事,迟早都要面对。”
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把木梳,“帮我把头发梳好。”
春桃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给她梳头。
苏砚卿的头发又黑又亮,只是有些干枯,春桃梳得很轻柔,生怕弄疼了她。
“春桃,府里的几位姨娘,你给我说说。”
苏砚卿看着镜中的自己,轻声道。
春桃一边梳头一边说:“府里除了主母,还有六位姨娘。
大姨娘是侯爷的表妹,性子温和,不怎么管事;二姨娘是商户之女,很会做生意,府里的胭脂水粉铺子都是她管着,为人精明;三姨娘就是柳氏,您也知道了;西姨娘是教坊司出身,弹得一手好琵琶,性子孤傲;五姨娘和六姨娘是一起进府的,是对姐妹花,平日里形影不离,都依附三姨娘。”
苏砚卿点点头,心里大概有了数。
这侯府后院,果然是个是非之地,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
“那主母和三姨娘,关系如何?”
春桃压低声音:“表面上还好,暗地里较劲呢。
三姨娘得宠,主母手里有权,谁也不让谁。”
苏砚卿了然。
看来,这侯府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梳好头发,春桃从首饰盒里翻出一支最简单的木簪,簪在发髻上。
苏砚卿看着镜中素面朝天的自己,虽然脸色苍白,眼神却清亮坚定,倒也有几分清丽。
“走吧。”
苏砚卿站起身,“去见识见识这侯府的宴席。”
春桃赶紧跟上,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两人刚走出汀兰院,就见玉露带着两个小丫鬟等在门口,显然是主母不放心,特意来催的。
玉露看到苏砚卿,眼神闪了闪,似乎没想到她真的会去,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七姑娘,主母己经在正厅等着了,我们快走吧。”
苏砚卿点点头,跟在她身后。
侯府很大,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一路走过去,遇到不少丫鬟仆妇,看到苏砚卿,都露出好奇的神色,却没人敢多言。
苏砚卿目不斜视,心里却在默默记下路线。
这侯府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她必须尽快熟悉这里的一切,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
走到正厅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笑语声。
玉露掀开门帘:“主母,七姑娘来了。”
苏砚卿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正厅里灯火通明,摆着一张巨大的圆桌,上面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主位上坐着一个穿着紫色锦袍的中年妇人,面容端庄,眼神威严,正是主母周氏。
她左右两边坐着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想必就是府里的其他姨娘。
看到苏砚卿进来,厅里的笑声顿时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鄙夷,也有探究。
苏砚卿无视那些目光,径首走到周氏面前,盈盈一拜:“妾身份苏砚卿,给主母请安。”
周氏打量着她,见她穿着旧衣,素面朝天,却并不显得卑微,反而有种说不出的从容,微微颔首:“起来吧。
身子好些了?”
“多谢主母关心,己无大碍。”
苏砚卿起身,垂眸站在一旁。
“既然好了,就坐下吧。”
周氏指了指最末的一个位置。
苏砚卿刚要坐下,就听到三姨娘柳氏娇笑道:“七妹妹这病生得可真巧,刚醒就赶上主母的宴席,看来是跟我们有缘分呢。”
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的纱裙,头戴金钗,容貌艳丽,说话时眼神却带着挑衅。
苏砚卿抬眸,对上她的目光,淡淡道:“能得主母和各位姐姐照拂,是砚卿的福气。”
柳氏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噎了一下,随即又笑道:“妹妹客气了。
只是妹妹这穿着……是不是太素净了些?
我那里有几件新做的衣服,改日送妹妹几件?”
这话明着是关心,实则是嘲讽她寒酸。
苏砚卿还没开口,就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三姐姐就别打趣七妹妹了,七妹妹刚病愈,素雅些好。”
说话的是西姨娘,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气质清冷,正低头拨弄着琴弦,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柳氏被打断,有些不悦,却也没再说什么。
苏砚卿看了西姨娘一眼,微微颔首,算是道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侯爷到!”
厅里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纷纷起身,脸上露出惊讶和期待的神色。
连周氏也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神色恭敬。
苏砚卿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顾晏辞竟然会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想把自己藏在人群里。
随着脚步声,一个身着墨色锦袍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材高大挺拔,面容俊美得近乎凌厉,剑眉入鬓,凤眸狭长,眼神深邃冰冷,仿佛能洞穿人心。
周身散发着一股迫人的气势,让整个大厅的气氛都瞬间凝重起来。
这就是靖安侯,顾晏辞。
苏砚卿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
这个男人,比记忆里的更加危险。
顾晏辞目不斜视地走到主位上坐下,周氏连忙给他倒了杯茶:“侯爷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顾晏辞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声音低沉:“刚从宫里回来,路过正厅,就进来看看。”
他的目光扫过在座的众人,最后落在苏砚卿身上,微微停顿了一下。
这个穿着旧衣的女子,他有些印象,是三天前刚进府的七妾。
听说她病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被他的目光扫过,苏砚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柳氏突然娇声道:“侯爷,您可不知道,七妹妹前几日生病,妾身为她担心坏了,特意送了些东西去,可妹妹却没收呢。”
顾晏辞抬眸,看向苏砚卿:“哦?
为何不收?”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苏砚卿身上,等着看她的笑话。
苏砚卿知道,这是柳氏故意给她挖坑。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迎上顾晏辞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道:“回侯爷,三姐姐的心意,妾身领了。
只是妾身蒲柳之姿,不配穿那么贵重的衣服,再者,无功不受禄,妾身不敢收。”
顾晏辞看着她,眼神深邃,似乎在探究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淡淡道:“你说得有理。”
简单的西个字,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侯爷竟然会赞同这个不起眼的七妾。
柳氏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却不敢再多说什么。
苏砚卿松了口气,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一丝波澜。
这场宴席,注定不会平静。
而她的侯府生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