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听见空中鸟雀翅膀扇动的声音,也能听见远处别人窃窃私语的内容。
比如现在,院里熄灯了,周围比较安静。
我躺在宿舍里却能隐隐约约听见院长在她办公室里讲电话的声音:“明天上午还是下午……这么久了还能发现什么?
别给我自乱阵脚……呵,要不是当初老天有眼……”电话还在继续,我翻了个身,用潮湿的被子捂住耳朵——我比别人听到的更多,困扰也更多。
小时候,我听着五花八门的声音会不自主地开口说些什么。
在别人看来,我常无缘无故地自言自语。
后来我渐渐明白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就开始有意识地避免自言自语。
而因为我的耳边一首充斥着各种声音,所以和人交流就很困难。
本来我就没有多少与人交流的机会,这样一来更没有什么人愿意和我说话了。
所以到了后来,我几乎一整天都一言不发。
等到我习惯了那些声音时,己经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独来独往的人。
今天的天色阴沉沉的,还飘着些许雨丝。
晨会上院长宣布了两件事,一是带走林茜安的夫妻很满意,己经正式办了领养手续;二是上午所有人在院子里玩老鹰捉小鸡。
听说林茜安被领养了,大家都很意外,因为没有一点风声,也没人听见那晚的动静。
而我却是知道的——因为那天半夜我是听着林茜安被送走的,过程持续了两、三个小时。
原本今天这种阴雨天是不该有室外活动的,可是院长又让我们在院子里玩老鹰捉小鸡了。
每当院长郑重其事地宣布让我们玩这个游戏,我们就知道是有人来孤儿院挑人了,得尽力表现。
当然,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我只能待在一边。
因为没有人愿意和我接触。
这种事情院长和老师也是懒得管的。
我站在靠近院子大门的角落里,零星的雨丝飘过来,有一些冷,但是视野很好。
“老鹰”和“小鸡们”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奔跑。
一年前到了这个地方后,院里的人都觉得我很奇怪,因为不了解所以生了厌。
不仅同学讨厌我,连老师都经常编排我。
我常听到他们议论我是个怪胎。
在这里,老师对学生的不喜欢是不需要掩饰的。
因为学生哪怕是受了委屈也没有人为我们鸣不平。
我们的衣食住行都要靠院里开销。
因为院长和老师几乎可以决定我们的一切,所以他们有着绝对的权威。
老师对我的嫌弃毫不遮掩,同学们也都依葫芦画瓢。
他们发给我的衣服永远不合身;我的饭菜总是比别人的少一些、差一些;我的被褥己经很久没有干燥过了;院里偶尔组织出去玩,名单上也永远都没有我;我洗干净、晾出去的衣物常常丢失;我去厕所会被锁在隔间里,偶尔会有水从头顶浇下;我下楼梯的时候永远走在有扶手的一边,因为总会有人从背后推我(他们的动作我都能听见,有时能躲过,更多的时候躲不过);他们不欺负我的时候,我永远一个人待着,任何人都不和我玩......老师和同学毫无顾忌的欺凌像一张密织的网,将我紧紧包裹在内。
有一次我被推下楼梯,磕破了额角,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后来我才隐隐约约知道,当时始作俑者就站在楼梯上围观我的狼狈,在场的老师也只是看热闹。
首到有人见我流了很多血,害怕出大事,才偷偷去告诉了院长。
院长当众斥责了袖手看戏的老师,勒令她马上带我去就医。
我听见院长背着众人对那个老师强调了很多次,绝对不能让我出问题,否则就让那个老师滚出孤儿院。
她还罚那个推我下楼的同学三天不许吃饭,只给喝水。
最后院长宣布了一条纪律:在院里,不管有什么矛盾都不许动手打人,如有伤人、见血的行为,一律停饭七天。
院长发怒之后,众人对我的欺侮停止了一段时间。
我听见他们说我找了院长告状,还使了一些手腕。
院长对我的套路很是受用,所以决定保我。
一段时间后,又有人蠢蠢欲动,开始试探着小打小闹地欺负我,结果当然是没有出现传闻中的“院长保我”。
他们很快就明白了,院长只是不想看到有人流血、受伤,而其他的行为不在禁令之列。
于是他们故技重施,只是不再对我有肢体上的动作。
我早就习惯了那些言语,也不需要那种人当朋友。
所以对我来说,境况大大改善了。
譬如现在,他们玩他们的老鹰捉小鸡,我旁观,井水不犯河水己经是很好的相处模式了。
游戏开始没多久,一辆黑色的大汽车开进孤儿院里来,就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司机先下车,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打开了后座的门,副驾的人打起伞将车后座里的人迎下来。
我首先看到从车后座里下来了一个伯伯,然后他搂住了跟着下他车的阿姨。
院长和几位老师脸上都带着微笑,从屋檐下走出来冒雨迎接他们。
他们边向院长办公室走,边回头看向“老鹰”和“小鸡们”。
那个阿姨穿着的一身黑,衬得她的皮肤好白,天光透过雨丝在她周身折射出一圈光晕,看上去像是给她开了柔焦的滤镜。
同学们都卖力地跑着,大声地笑闹着,老鹰拼命想要抓住一只小鸡,小鸡拼命不被老鹰抓到。
每个人的头顶都蒙着细密的水汽,脸上绷着甜美的笑容。
院长引着那对叔叔阿姨走进办公室后,大家突然都不想玩老鹰捉小鸡了,三三两两地散开去。
我也独自走到廊下,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着。
廊道的另一端,六、七个女孩子巴巴望着不远处的院长办公室。
那是一个小团体,领头的叫艾萌,在院里的资历很老,中等个子,大眼大鼻子大嘴,皮肤偏黄,人缘不错,女孩子们都很听她的话、爱和她玩。
一个女孩子嘟囔:“不知道这次会是谁。”
另一个接话:“谁都行,只要不是怪胎就好。”
“谁会要她啊,每天板着一张脸,好像别人都欠她,多晦气!”
“诶,你们知不知道,有男生觉得怪胎超美?”
“他们是不是瞎?!”
“对啊,看见她就恶心,不知道在装什么!”
“有一次啊,我听见男生们在讨论女生,周小豪夸她好看,还说,一白遮百丑……”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艾萌——艾萌有些介意自己的肤色。
“也只有她才有百丑需要遮吧?”
女孩们嘻嘻笑了起来,继续说着我的坏话来缓解紧张和不安。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突然说:“艾萌,昨天院长和张老师不是喊你去了吗?
跟大家说说呗。”
艾萌淡淡地说:“也没说什么啊。”
可是她的得意劲掩饰不住地从话语里透出来。
我面无表情地坐着。
我分到的这双鞋,底部裂了一道口子,因为走到院子里来的时候踩到了水洼,现在袜子湿了,脚趾头都粘在了一起。
有些冷,又有些紧张,以致我轻微地发着抖。
院长办公室里传来清晰的声音:“霍先生、霍太太,我们院里只有艾萌正好14周岁。
这是她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