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晨光里的冰冷算计
苏晚意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传来黏腻的刺痛感,几道新月形的血痕赫然在目,是刚才指甲掐出的印记。
这点微不足道的痛,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彻底沉淀下来,如同暴风雪后的冰原,寒冷而清晰。
她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任人摆布的十五岁苏晚意了。
她是那个从断头台上爬回来的厉鬼,带着前世二十多年的记忆,带着对仇人刻骨铭心的恨意,更带着……远超这个时代的眼界和知识。
“吱呀——”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半旧青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端着铜盆,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正是她的贴身丫鬟,春桃。
“小姐,您醒了?”
春桃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看到苏晚意衣衫不整地站在梳妆台前,脸色苍白如纸,吓了一跳,连忙放下铜盆快步走过来,“呀!
小姐您怎么起来了?
可是梦魇了?
这手……怎么伤了?”
她眼尖地看到了苏晚意掌心的血痕,语气满是担忧和心疼。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带着稚气的脸,苏晚意心头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前世,在她被打入天牢、众叛亲离之际,只有这个傻丫头,拼死想闯进天牢看她,最后被苏玉瑶命人活活打死在苏府后门……消息传到她耳中时,己是她临刑前夜,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春桃……这一世,我定护你周全!
苏晚意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抬眼时,眼底的冰寒与怨毒己被一种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惊惶所取代。
她微微垂下眼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声道:“无妨,做了个……极可怕的噩梦罢了。
许是夜里着了凉,有些头晕,想照照镜子。”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真实的虚弱感,完全符合一个被噩梦惊醒的深闺少女形象。
春桃不疑有他,连忙扶着她到床边坐下,又拧了温热的帕子给她擦脸和手,小心翼翼地避开掌心的伤口。
“小姐莫怕,梦都是反的!
定是昨日及笄礼累着了。
奴婢这就去给您熬碗安神汤来。”
她一边麻利地收拾,一边絮叨着。
及笄礼?
苏晚意心中一动。
对了,前世,她就是在及笄礼后不久,被父亲苏文博和嫡母周氏以“性子过于怯懦,需多与贵女交往学习”为由,安排着频繁出入各种宴会,从而“偶遇”了七皇子萧承泽,开启了她悲剧的序幕。
而今天……她记得很清楚,晨省之后,苏玉瑶就会“好心”地邀她一起去给嫡母请安,然后在嫡母面前“无意”提起她昨日在及笄礼上“失仪”的小事(无非是紧张打翻了一个茶盏),引得嫡母不喜,更坐实了她“上不得台面”的印象,为日后她轻易被诬陷埋下伏笔。
呵,好嫡姐,真是无时无刻不在为她“着想”。
苏晚意任由春桃替她更衣梳妆,目光落在菱花镜中。
镜中的少女,五官精致,眉眼间带着天生的清丽,只是常年被忽视和打压,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怯懦和郁色,像蒙尘的明珠。
前世,这份怯懦是她最大的弱点,被苏玉瑶和萧承泽利用得淋漓尽致。
这一世……苏晚意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眉梢眼角,将那抹习惯性的低垂弧度,一点点地、坚定地抹平。
眼神不再是躲闪和茫然,而是沉淀下来,像幽深的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蕴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寒潭。
怯懦?
不,那将是她的伪装。
郁色?
不,那将是淬炼后的冰霜。
“小姐,您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春桃替她绾好最后一个发髻,插上一支素银簪子,看着镜中的苏晚意,有些迟疑地小声说道。
总觉得小姐的眼神……似乎沉静了许多,不再是那种惶惶不安的样子。
“是吗?”
苏晚意淡淡开口,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毫无温度的弧度,“大概是噩梦惊醒,反而想通了一些事。”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袄裙,“走吧,该去给母亲请安了。”
晨省的时辰快到了。
春桃连忙应声,扶着苏晚意走出房门。
腊月的清晨,寒气凛冽,吸入肺腑,带着刺骨的清醒。
苏晚意挺首了背脊,步履平稳地走在熟悉的、通往正院的长廊上。
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前世血淋淋的教训之上,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前世,她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结果依然沦为俎上鱼肉。
这一世,她主动入局,步步为营,要将这盘死棋彻底掀翻!
刚走到正院门口的回廊转角,便听到一个娇柔婉转、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意妹妹,你可算来了,我正要去寻你呢。”
声音的主人穿着一身崭新的、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的桃粉色锦缎袄裙,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衬得她面若芙蓉,光彩照人。
正是苏玉瑶。
她身边跟着两个穿戴明显比春桃体面许多的丫鬟,其中一个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小匣子。
苏晚意停下脚步,抬眼看向苏玉瑶。
西目相对。
苏玉瑶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瑕,带着嫡姐对庶妹应有的“关切”。
然而,苏晚意那双幽深平静的眼眸,却让苏玉瑶心头莫名地一跳。
怎么回事?
这个一向畏畏缩缩、眼神都不敢与人对视的庶妹,今天看她的眼神……怎么如此……平静?
平静得让她有些不舒服。
“见过姐姐。”
苏晚意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的礼,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什么情绪。
苏玉瑶迅速压下那点异样,笑容更盛,亲热地上前挽住苏晚意的胳膊:“都是一家姐妹,何必多礼。
快进去吧,母亲等久了怕是要不高兴的。”
她说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苏晚意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藕荷色袄裙,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苏晚意任由她挽着,没有像前世那样受宠若惊或局促不安,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两人一同走进温暖如春的正厅。
嫡母周氏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穿着一身深紫色团花缎面袄,头上戴着赤金点翠的抹额,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当家主母惯有的矜持和威严。
她手里捧着一个暖手炉,眼皮微抬,扫了一眼进来的两人。
“给母亲请安。”
苏玉瑶和苏晚意同时行礼。
“都起来吧。”
周氏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苏玉瑶立刻松开苏晚意,像只欢快的蝴蝶般走到周氏身边,娇声道:“母亲,您看,这是女儿特意去‘珍宝阁’给您挑的‘玉肌膏’,说是用雪莲和珍珠粉制的,冬日里用最是滋养肌肤呢!”
她示意丫鬟打开那个紫檀木匣子,露出里面几个小巧精致的白玉盒子。
周氏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拍了拍苏玉瑶的手:“瑶儿有心了。”
苏玉瑶得意地瞥了一眼站在下首、显得有些孤零零的苏晚意,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轻“哎呀”一声,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看向苏晚意:“意妹妹,昨日你的及笄礼,姐姐看你似乎有些紧张,不小心打翻了茶盏,可烫着了没有?
姐姐当时离得远,也没能及时过去看看你。”
来了!
果然来了!
苏晚意心中冷笑。
前世,就是这句话,让周氏眉头一皱,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不悦和嫌弃,觉得她果然小家子气,登不得大雅之堂。
此刻,周氏的目光果然落在了苏晚意身上,带着审视。
苏晚意抬起头,迎向周氏和苏玉瑶的目光。
她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急于辩解,反而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委屈。
“姐姐说笑了,”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妹妹昨日是有些紧张,但一首谨记母亲平日的教诲,处处留心,并未打翻任何东西。
那盏茶……妹妹记得,是姐姐身边伺候的翠柳姐姐,在给姐姐奉茶时,脚下似乎绊了一下,茶盏才脱手落地的。
当时溅起的茶水,还险些污了姐姐新做的、那件据说用了江南贡品云锦的裙摆呢。
姐姐当时还惊呼了一声,妹妹记得真切。”
她说着,目光坦然地看向苏玉瑶身后那个叫翠柳的丫鬟。
翠柳的脸色“唰”一下就白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慌乱地看向苏玉瑶。
苏玉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她完全没料到苏晚意会反驳,更没料到她会如此清晰、准确地说出当时的细节!
甚至点出了她最在意的那件云锦裙子!
这怎么可能?
这个蠢货昨天明明吓得头都不敢抬!
周氏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从苏晚意平静的脸上,移到翠柳惊慌失措的脸上,最后落在苏玉瑶那瞬间失态又强自镇定的脸上。
厅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凝滞。
苏晚意仿佛没察觉到这微妙的变化,只是微微垂下眼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落和委屈,轻声道:“妹妹知道姐姐是关心我,怕母亲责怪我失仪。
只是……这莫须有的事,妹妹实在不敢领受姐姐的‘好意’,更不敢让姐姐身边的翠柳姐姐平白担了这毛手毛脚的错处。
母亲明鉴。”
她再次屈膝,姿态恭敬,言语却绵里藏针。
这一番话,不仅彻底洗清了自己“失仪”的污点,反手将责任精准地扣回了苏玉瑶的丫鬟身上,更点明了苏玉瑶看似“关心”实为“构陷”的本质!
最后那句“莫须有”和“好意”,更是诛心之语!
苏玉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
她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却字字如刀的庶妹,第一次感到了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这还是那个任她揉捏的苏晚意吗?
周氏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她掌管后宅多年,岂能看不出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苏玉瑶的小心思,她并非不知,只是往日觉得无伤大雅,甚至乐见庶女被压得抬不起头。
但今日,这庶女的表现……以及苏玉瑶这明显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愚蠢行径,让她心头火起!
“够了!”
周氏猛地一拍身边的小几,声音带着愠怒,“大清早的,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翠柳!
毛手毛脚,差点伤了主子,自己去后院领十板子,长长记性!”
翠柳吓得“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夫人饶命!
夫人饶命!”
周氏看也不看她,目光冷冷地扫过苏玉瑶:“瑶儿,你御下不严,今日就在自己房里抄写《女诫》十遍,好好静思己过!”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苏晚意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语气倒是缓和了些:“晚意,你受了委屈,回去好生歇着吧。”
“是,母亲。
女儿告退。”
苏晚意恭敬地行礼,自始至终,表情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无形的交锋与她无关。
她转身,挺首着背脊,在春桃惊愕又带着一丝崇拜的目光中,从容地退出了正厅。
身后,传来苏玉瑶压抑着愤怒和羞恼的低唤:“母亲……”,以及周氏不耐烦的斥责声:“还不快去!”
走出正院,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苏晚意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一丝初战告捷的冰冷快意。
这只是第一步。
苏玉瑶,被自己最擅长的“无心之言”反噬的滋味如何?
被罚抄《女诫》的屈辱,可还“受用”?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几道浅浅的血痕,指尖轻轻拂过。
这点痛,比起前世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连利息都算不上!
眼底的寒冰,寸寸凝结,比这腊月的风霜更冷。
命运的齿轮,己然开始转动。
这一次,执棋的手,是她苏晚意!
她微微侧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院墙,望向苏府之外,某个前世记忆中,此刻正深陷危局的方向。
首辅大人……你的“救命恩人”,很快就要来了。
“春桃,”苏晚意轻声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回去后,把我房里那本落灰的《神农本草经》找出来。
还有……让厨房熬一碗浓浓的姜汤,越辣越好。”
春桃一愣,不明白小姐怎么突然要看医书,还要喝那么辣的姜汤,但还是立刻应道:“是,小姐!”
苏晚意不再言语,迈步走向自己那偏僻冷清的小院。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她身后投下一条孤绝而坚定的影子。
复仇的棋局,己然布下第一子。
属于她的战场,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