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戴着厚厚眼镜的周老师语速飞快,粉笔在黑板上敲击出密集的鼓点,一个个抽象的公式符号如同天书般铺展开来。
江千慕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在摊开的崭新笔记本上投下耀眼的光斑。
身上崭新的蓝白校服挺括合身,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这身象征着新开始的衣服,此刻只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这座顶尖学府、与周围那些仿佛天生就游刃有余的同学之间的差距。
她握着笔,指尖冰凉,手心却沁出了一层薄汗。
视线紧紧追随着黑板上那些跳跃的符号,耳朵捕捉着老师每一个字句,大脑却像是生了锈的齿轮,艰涩地转动着,怎么也跟不上那风驰电掣的节奏。
在陆中时,她的数学就是短板,靠着死记硬背和题海战术才勉强挤进北市一中的门槛。
可这里的起点,似乎就是她认知的天花板。
“……所以,这个复合函数的导数,需要运用链式法则,分解开来……” 周老师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进江千慕的耳朵。
她盯着黑板上那个繁复的表达式,眼神逐渐失焦,笔尖在空白的纸页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几道意义不明的凌乱线条。
“江千慕同学。”
名字被点到的瞬间,她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猛地从混沌中惊醒,脊背瞬间挺首,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跳出喉咙口。
教室里所有的目光,带着好奇或探究,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那目光像细密的针,刺得她皮肤发烫。
“你来试着解一下黑板上这道题,运用刚才讲的方法。”
周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大脑一片空白。
刚才讲了什么?
链式法则?
分解?
黑板上的符号像一群嘲弄的鬼脸,在她眼前扭曲晃动。
她僵硬地站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突兀。
她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里有答案,脸颊烧得厉害,耳根滚烫。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同学低低的议论声开始像蚊蚋般嗡嗡响起。
完了。
她又搞砸了。
在陆中无数次被点名后僵在原地的难堪记忆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周老师的表情,是失望?
还是早己习惯的淡漠?
“老师,她刚来,可能还不太适应。”
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像一道清泉,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江千慕惊愕地抬起头。
说话的是坐在她斜前方的一个男生。
他微微侧着身,阳光勾勒出他清晰流畅的下颌线。
他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蓝白校服,但身姿挺拔,像一棵舒展的白杨。
他的目光很温和,没有怜悯,也没有看热闹的戏谑,只有一种平和的善意,越过凝固的空气,稳稳地落在她身上。
“李景舟,那你来解。”
周老师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示意那个叫李景舟的男生上台。
李景舟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
他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几乎没有停顿,行云流水般地在江千慕卡壳的地方继续书写起来。
他的字迹清晰有力,逻辑条理分明,每一步推导都简洁明了。
粉笔划过黑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奇特的安眠曲,奇异地抚平了江千慕心头的慌乱和羞耻。
他很快就解完了题,放下粉笔,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台下,再次与江千慕有些发怔的视线短暂交汇。
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随即恢复平静,走回了座位。
下课***终于响起,如同救赎的钟声。
江千慕几乎是立刻抓起书本,埋着头就想冲出这让她难堪的地方。
“江千慕同学,等一下。”
那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和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江千慕的脚步钉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
她僵硬地转过身,看到李景舟正站在她桌旁,手里拿着他自己的数学笔记本。
他个子很高,离得近了,江千慕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他的五官很干净,鼻梁挺首,眼睛是温润的浅褐色,此刻正带着一点询问的意味看着她。
“刚才那道题,链式法则那块是有点绕,容易卡住。”
他语气自然,像在讨论天气,没有半分刚才替她解围的施舍感。
他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指着上面清晰工整的笔记,“你看这里,核心是找到内外函数的连接点……”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指尖点在纸页上,随着他清晰的讲解微微移动。
江千慕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从那些天书般的公式,转移到了他低垂的眼睫上。
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将那道困扰她的难题,如同拆解一个精巧的玩具般,一步步清晰地铺展在她面前。
“……所以,这样一步步分解开,就不会乱了。
明白了吗?”
李景舟讲完,抬起眼,看向江千慕。
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清澈见底,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像蕴着温润的琥珀。
江千慕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慌乱地移开视线,盯着他笔记本上工整的字迹,胡乱地点了点头:“嗯…明白了,谢谢。”
声音细若蚊蝇。
“不客气。”
李景舟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像春日湖面掠过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干净的暖意。
他合上笔记本,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和等在一旁的另一个男生一起走出了教室。
江千慕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书,指尖残留着刚才翻书页时微微的汗意。
教室里只剩下收拾东西的零星声响。
她望着李景舟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那个挺拔的、带着阳光气息的身影,还有那温和耐心的声音,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她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
“喂!
发什么呆呢!”
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是同桌陈薇。
她背着书包,脸上是元气满满的笑容,“走啊!
去食堂!
再晚点好菜都被抢光了!
我跟你说,一食堂的红烧肉可是一绝!”
陈薇扯了扯自己同样崭新的校服,朝江千慕挤挤眼,“新校服穿着就是精神!”
江千慕看着她大大方方的样子,心底那点陌生的涟漪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对食堂的期待和对新朋友的感激。
她用力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稍微轻松点的笑容:“嗯!”
午餐时间在陈薇叽叽喳喳的分享和食堂略显拥挤的喧闹中度过。
下午的课程依旧紧张,但有了陈薇这个开朗的同桌,时间似乎也过得快了些。
放学***响起时,江千慕收拾好书包,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要回大姐家了。
大姐家位于北市一个不算新但也整洁的小区。
爬上五楼,江千慕掏出钥匙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饭菜的香味,混杂着淡淡的奶味。
客厅里传来电视新闻的播报声,还有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
“妈,千慕回来了!”
厨房里传来大姐江千雪的声音。
江千慕换好鞋,走进客厅。
妈妈正坐在小小的折叠餐桌旁,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软布,专注地、一遍遍地擦拭着一个婴儿用的塑料奶瓶。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江千慕身上,眼神是那种深沉的、带着疲惫的平静,只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招呼,便又低下头继续擦拭。
她的头发比记忆中花白了许多,在顶灯下泛着灰蒙蒙的光。
“回来了?
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大姐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脸上带着笑,但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倦色。
她身上系着围裙,头发随意地挽着,几缕碎发散在额前。
“挺好的,姐。”
江千慕小声回答,放下书包,有些局促地站在桌边。
“那就好!
快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江千雪把菜放下,又匆匆转身回厨房,“还有一个汤,马上就好!”
这时,大姐夫王磊也下班回来了。
他脱下外套,动作有些重地搭在沙发扶手上,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冷硬。
他看了一眼餐桌,没说话,径首去洗手。
晚饭的氛围远不如午餐时和陈薇在一起那么轻松。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一盘清炒时蔬,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中午吃剩的红烧肉加热了一下,还有一盆紫菜蛋花汤。
饭菜的香气还在,但空气却有些凝滞。
王磊坐在主位,沉默地吃着饭。
江千雪抱着几个月大的女儿小蕊,一边自己匆匆扒着饭,一边小心翼翼地试图用勺子喂女儿一点米糊。
小蕊似乎不太配合,扭着小脑袋躲避勺子,发出不满的哼哼声。
“妈,您也吃啊,别光顾着擦奶瓶了。”
江千雪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还在专注擦拭奶瓶的妈妈。
妈妈这才像是被惊醒,放下奶瓶和布,拿起筷子。
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碗里,动作有些迟缓。
江千慕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能感觉到饭桌上那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
大姐夫王磊虽然没说话,但那种沉默本身就带着一种低气压,吃饭时碗筷轻微的碰撞声都透着一股子压抑的烦躁。
大姐江千雪一边哄孩子一边吃饭,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小蕊这个奶瓶吸嘴好像有点裂了,吸起来费劲,明天得去买个新的。”
江千雪看着怀里还在抗拒米糊、哼哼唧唧的女儿,皱着眉说。
“买新的?”
王磊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眼睛依旧看着电视屏幕,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钱是大风刮来的?
不是还能用吗?
小孩子哪那么娇气。”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江千雪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抱着孩子的手臂紧了紧,嘴唇抿成一条线,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更加努力地想哄女儿张嘴。
妈妈夹菜的动作停住了。
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王磊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抱着孩子、脸色发白的江千雪,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碗里一块稍大些的、带着点瘦肉的排骨,夹到了江千慕的碗里。
江千慕看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那块排骨,愣住了。
她抬起头,看向妈妈。
妈妈依旧垂着眼,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无意识的本能。
但这小小的举动,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江千慕心上。
记忆里那个温柔絮叨、会给她夹最好吃的菜、会笑着哄她的妈妈,和眼前这个沉默寡言、动作生硬却会在压抑气氛中给她夹一块排骨的妈妈,在这一刻产生了剧烈的撕裂感。
她鼻子一酸,慌忙低下头,用力扒着碗里的饭,把那块带着温热的排骨和翻涌的酸涩一起咽了下去。
“千慕,帮姐夫盛碗汤。”
王磊的声音再次响起,眼睛依旧没离开电视屏幕,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吩咐。
“哦,好。”
江千慕连忙放下碗,起身去拿汤勺。
她的手有点抖。
“放那儿就行。”
王磊又说了一句,依旧没什么情绪,却让江千慕端着汤碗的手悬在半空,进退不得。
饭桌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电视里新闻主播毫无感情的声音在回荡,还有小蕊偶尔发出的、带着委屈的细小呜咽。
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此刻都显得格外刺耳。
江千慕只觉得这顿饭吃得无比漫长,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
她悄悄抬眼,目光掠过沉默的妈妈,掠过疲惫隐忍的大姐,掠过气压低沉的大姐夫,最后落在窗外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上。
北市璀璨的万家灯火在远处次第亮起,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
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她拼命考进来的地方,给予她的第一份“家”的体验,是如此的沉重而冰凉。
梦都是反的。
妈妈就在身边。
她用力握紧了筷子,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
可为什么,这个“还在”的妈妈,让她心里那么难过?
那块排骨的温热,仿佛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