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熟悉的柴油味时,他立刻跳起来——父亲的解放牌卡车碾过碎石路,车头红绸扎的大花在风里晃得耀眼。
"深儿!
"父亲跳下车,工装裤沾着机油,却从帆布包里掏出带橡皮头的铅笔,"省城买的,好好念书!
"林深把铅笔捂在胸口,听见围观的村民议论:"老林现在出息了,跟着建筑队跑运输,一个月赚的抵咱半年!
"母亲站在院门口,蓝布衫洗得发白,嘴角却笑出了细纹,银镯子碰着搪瓷缸叮当响,"快洗手吃饭,炖了腊肉!
"那时的日子像泡了蜜。
父亲每个月带回花花绿绿的糖果,母亲把攒下的鸡蛋换成花布,给林深缝了件新棉袄。
村里放露天电影,林深骑在父亲肩头,看屏幕上的侠客飞来飞去。
散场后,父亲指着星空说:"等攒够钱,带你去省城看真正的高楼!
"变故藏在某个阴雨天。
父亲跟着朋友去考察砖厂项目,回来时眼里闪着兴奋的光:"稳赚的买卖!
把卡车卖了入股,以后咱们也当老板!
"母亲的银镯子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她轻声劝:"要不...再想想?
"父亲却拍着胸脯:"你就等着住楼房!
"砖厂开业那天,鞭炮碎屑铺满土路。
林深穿着新做的的确良衬衫,看着父亲和西装革履的商人握手。
可没等秋粮入仓,讨债的人就堵上了门。
父亲的BB机昼夜响个不停,他蹲在墙角猛抽旱烟,烟灰落进母亲熬的中药里。
"原材料涨价,合伙人卷钱跑了..."父亲的声音比秋风还萧瑟。
母亲的咳嗽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她把最后一块腊肉塞进林深碗里,自己啃着硬邦邦的玉米饼。
深夜里,林深听见父母的争吵:"去医院看看吧!
" "买药的钱,够深儿交学费了..."后来,母亲总坐在门槛上纳鞋底,蓝布衫越发宽大,银镯子在腕子上晃荡。
某个清晨,林深被哭声惊醒。
母亲的蓝布衫盖着脸,银镯子滑落在地,碎成两半。
父亲抱着头蹲在墙根,BB机还在响,这次是催债的。
葬礼上,林深盯着白幡飘动,只觉得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李婶抹着眼泪说:"造孽啊,好日子没过几天..."日子从此泡进了苦水。
父亲成了老酒馆的常客,空酒碗在桌上堆成小山。
债主踹门时,林深躲在灶台后,看那些人把家里的木柜、收音机都搬走。
村里孩子朝他扔石子:"穷光蛋!
"他低头捡石子时,发现地上的裂缝蜿蜒成奇怪的图案,却没心思去琢磨——他得赶紧去后山拾柴,不然今晚又要饿肚子。
黄连山镇的夜总是黑得浓稠。
林深躺在漏风的阁楼里,听着父亲醉醺醺的嘟囔和远处狗吠。
月光从瓦缝里漏进来,照着墙上母亲的遗照。
照片里的蓝布衫被岁月洗得发白,笑容却依旧温柔,像在说:"深儿,别怕。
"可他知道,那个有糖果、有电影、有父亲卡车轰鸣的日子,永远碎在了银镯子断裂的声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