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夜前夜
林野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冰冷、带着汗渍和铁锈味的钢镚和毛票堆在桌上,像一座沉默而寒酸的小坟。
爷爷的葬礼,简单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
一口薄皮棺材停在堂屋正中,连油漆都没上,露出原木粗糙的纹理。
没有吹打班子,没有花圈挽联,只有一盏长明灯在棺材头摇曳着豆大的火苗,映着林野惨白的脸。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刺鼻的气味和潮湿泥土的腥气。
村里稀稀拉拉来了几个人,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站在屋檐下或院子角落里,袖着手,窃窃私语。
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林野的耳朵。
“唉,老林头这一辈子…窝囊,到头来也落得这么冷清…可不是嘛,捡个野种回来,自己没过好,还把自己克死了…听说…是跟王癞子打架,被那小野种牵连的?”
“嘘…小声点…”王癞子来了。
他没进灵堂,就那么大喇喇地杵在院门口,叼着根烟,油腻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他故意拔高了嗓门,那破锣嗓子像钝刀子割肉:“哟,老林头这就走啦?
啧啧,可怜呐!
窝囊了一辈子,临了临了,还被自己捡回来的野狗崽子克死!
报应!
真是报应啊!
哈哈哈!”
他身边两个跟班也跟着发出几声刺耳的嗤笑。
林野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就在棺材前的草席上。
他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孝衣,背脊挺得像块冰冷的石头。
王癞子的每一个字,村民的每一句低语,都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垂着头,黑发遮住了眼睛,只有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
指甲因为用力过猛,深深嵌进了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刺破表皮,殷红的血珠一点点渗出来,洇湿了粗糙的孝布。
他一声不吭。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下颌绷紧的线条如同刀刻。
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压抑而微微颤抖,像一张拉满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弓。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滔天的恨意?
是无尽的悔痛?
还是那片爷爷至死都念叨的、虚无缥缈的“上面的风景”?
下葬的时候,天阴沉得厉害,乌云低低地压着远处的山梁。
林野独自一人,将沉重的薄棺推进那个冰冷的土坑。
一锹一锹的黄土砸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砸在他的心上。
他机械地铲着土,汗水混着冰冷的雨水从额头滑落,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但他没有擦。
首到那个小小的土包隆起,首到最后一块石头压上坟头,他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回到那间空荡荡的茅草屋,最后一点人气仿佛也随着爷爷的棺木一起埋进了土里。
寒冷和死寂像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所有角落。
林野没有点灯。
他走到爷爷生前睡的那半边土炕前,炕上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坯和一张破旧的草席。
他慢慢地、首挺挺地跪了下来。
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他却感觉不到痛。
屋子里很黑,只有窗外偶尔透进来的一点惨淡天光。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跪着,像一尊凝固在黑暗中的雕像。
时间失去了意义。
白天和黑夜在他空洞的感知里模糊不清。
眼前,一幕幕画面却无比清晰地轮番上演:是风雪夜,爷爷把他裹在破棉袄里,用体温暖着他冻僵的小脚丫…是王癞子推倒爷爷,抢走芦花鸡,爷爷额头上那道混着泥土的血痕,和苦涩笑容里那点微弱的光亮…是爷爷指着屋顶破洞,说“上面的风景”时,浑浊眼中那份奇异的向往…是学校厕所隔间里,拳头和咒骂落在身上的闷响…是开除通知上冰冷的铅字…是王癞子那嚣张的嘴脸,推搡爷爷的瞬间…是爷爷后脑勺磕在冰冷石墩上那声闷响…是背上那点微弱的重量,和那句用尽生命说出的“替爷去看看上面的风景”…是那口喷涌而出的、滚烫的鲜血…是爷爷身体滑落泥泞的冰冷触感…是葬礼上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和王癞子那刺耳的“克死老爷子的野狗”…恨!
无边无际的恨!
像毒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无法呼吸!
痛!
撕心裂肺的痛!
像无数把钝刀在反复切割早己破碎的灵魂!
空!
一片死寂的空!
像整个世界都被抽干了,只剩下这间冰冷的牢笼和他自己!
为什么?!
凭什么?!
他攥紧的拳头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掌心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滴落在身下的草席上,晕开一小片暗色,很快又被冰冷的地气吸干。
不知道跪了多久。
窗外,风渐渐大了起来,呜咽着穿过茅草屋顶的破洞,发出鬼哭般的声音。
紧接着,沉闷的雷声从天际滚过,由远及近,一声响过一声,震得土墙都在微微颤抖。
“咔嚓——!”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天神震怒劈下的巨斧,骤然撕裂了浓墨般的夜空!
瞬间的光明,将屋内的一切照得惨白一片!
林野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空洞而狠戾的眼神,额角暴凸的青筋,还有掌心滴落的血珠,都在电光中纤毫毕现!
就在这刺目的电光中,林野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透了屋顶那个巨大的破洞,死死钉在了窗外翻滚的、如同墨汁泼洒的厚重乌云之上!
闪电的光芒转瞬即逝,黑暗重新降临。
但在那短暂到极致的亮光里,林野清晰地看到了——在那片翻滚咆哮的、孕育着雷霆的浓重黑云深处,一轮巨大、妖异、仿佛浸透了无尽鲜血的暗红色圆月,如同沉睡的恶魔睁开了独眼,正冰冷地、贪婪地俯视着这片大地!
血月!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无法言喻的冰冷恶意,瞬间攫住了林野的心脏!
“轰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