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雷·骤止的心跳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作为一名外科医生,生死是他的日常战场。
但此刻,手术室紧闭的合金门上那盏刺眼红色的“手术中”灯牌,却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他的视野,凿穿了他维持至此刻的全部镇定。
妻子苏晓在里面。
仅仅几个小时前,她还微笑着站在晨光里,低头整理着胸前那枚小小的姓名牌。
她的动作总是带着一种认真的笨拙,林寒看着她垂下的柔软发丝,晨曦为她白大褂的肩头染上了一层暖金。
“一个腹腔镜下胆囊切除术,常规得很,”她抬起头,眼睛弯成林寒心底最熟悉的弧度,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别担心,林医生,下班等我好消息。”
她踮起脚,在他唇边印下极快、极轻的一个吻,带着清冽的消毒皂和一丝她独有的、若有似无的药草香,转身推开了那扇门。
怎么就成了这样?
冰冷的恐惧攥住了林寒的每一寸神经,越收越紧。
走廊尽头的高窗投入立春午后的苍白日光,非但未带来暖意,反而将冰冷的走廊勾勒得更加空旷死寂。
他盯着手术门上那个冰冷到残忍的红灯,只觉得那光芒像一个狞笑。
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撞击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如同战鼓,每一次鼓动都伴随着冰冷汗珠从额角渗出,滚落,砸在脚下锃亮却冰冷的瓷砖上。
时间从未变得如此黏稠而滞涩。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浓稠的沥青里撕扯出空气。
几个实习医生抱着病历匆匆走过,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中激起微弱回声,随即被更沉重的死寂吞噬。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每一瞬的无事发生,都让恐惧的藤蔓在他心底更缠绕一分。
终于——滴!
刺耳的蜂鸣如同一把生锈的匕首,猝不及防地捅穿了凝固的空气。
林寒猛地抬头,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跳动。
那扇沉重的合金门,在他收缩的瞳孔中,带着一种终结般的冷酷,缓缓向内侧滑开。
不是医生出来交代病情,是转运床的滚轮率先碾过门框的缝隙。
冰冷的金属光泽刺痛了他的眼。
“苏晓!”
他失声喊出,声音干哑破碎,本能地往前冲。
眼前的一切都拉长了光影,扭曲了轮廓。
几个穿着深绿色手术衣、戴着沾满血迹的口罩和帽子的医护人员簇拥着一张窄窄的转运床冲了出来,每个人的动作都迅猛如风,空气瞬间绷紧到极致。
“让开!
快!”
一个护士厉声嘶吼,声音穿过口罩显得沉闷撕裂。
林寒僵在原地,所有的声音仿佛瞬间远去,只有一张煞白如纸的面容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
苏晓静静地躺在担架床上,身上盖着一块蓝色的无菌单,边缘被大团触目惊心的深红色血晕浸透,那红色如此新鲜、如此汹涌,几乎还在向下缓慢地蔓延、渗透。
她的长发散乱地贴在脸颊和颈侧,被冷汗浸透,几缕发丝被鲜血凝成了纠结的硬块。
她的眼睛紧闭着,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肌肤上投下深重的阴影。
没有任何生机,只有一片死灰般的蜡白。
“苏晓!!”
林寒发出一声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扑向病床,手指颤抖着想要去触碰她。
冰冷的、带着浓郁血腥气的蓝布隔绝了他的手。
“患者苏晓,术后返回病房途中突发严重过敏性反应,合并脓毒症休克!”
主刀的张主任的声音响起,隔着人群,冰冷得像刚从金属器械盘里拿起的手术刀,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他额角的汗水正沿着手术帽的边缘流淌下来,眼神快速地在生命监护仪飞速闪烁的红色报警灯和苏晓毫无反应的脸之间扫过,“准备强心针,肾上腺素,上呼吸机!
去急诊ICU!
快!
再快一点!!”
移动的担架床如同一道蓝色的闪电,载着那个瞬间被死亡气息笼罩的身躯,轰隆隆碾过走廊,留下一道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死亡轨迹。
林寒踉跄着跟上,肺部像被点燃般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他看着周围忙碌的身影,医生护士们扭曲的面孔和急促的指令,各种仪器的警报声尖锐得令人头皮发麻,整个画面像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模糊晃动。
唯有苏晓那只从床单边缘无力垂下的右手——那只曾无数次在他掌心画圈,温柔又有力的手——异常清晰。
那只手苍白得能看到青紫色的细小血管,指甲失去了所有光泽,沾染着可疑的暗红色污迹,指尖微微向下勾着,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又最终彻底松开。
急诊ICU里一片兵荒马乱。
各种尖锐刺耳的仪器报警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令人崩溃的死亡交响曲。
白惨惨的无影灯像死神的眼睛,笼罩着中央那张窄窄的病床。
“血压测不到!
中心静脉压——肾上腺素静推,加泵!”
“血氧还在掉!
67%!”
“气道阻力太大!
准备插管,可视喉镜!”
“心跳!
窦速180!
要室颤了——快准备除颤仪!”
“准备除颤仪!
150J,第一次!”
“充电!
所有人都离开!
Clear!”
沉重的除颤电极狠狠压在苏晓单薄、毫无生气的胸口。
砰!
她的身体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朽木,猛烈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起,复又重重落下。
心电监护上那道原本狂乱挣扎的曲线,猛地一跳,短暂地挣扎成一条绝望的细线,随即又疯狂地扭动起来。
“第二次!
200J!
Clear!”
砰!
再一次,她的身体被粗暴地撼动,却没有带来任何希望的回响。
监护仪屏幕上,那些刺目的数字无情跳动着,疯狂报警。
血压维持不住,血液气体指标一塌糊涂,心电图的波形扭曲诡异得像魔鬼的涂鸦。
越来越多的医务人员涌进来,却带来更深沉的绝望。
林寒被死死挡在门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留下月牙形的深深凹痕。
冰冷的玻璃门后,是他妻子生命的最后战场。
每一句嘶喊的医嘱,每一次身体的弹跳,每一次尖锐的警报骤然拔高,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脊椎上。
他支撑不住地弯腰,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玻璃,能看到自己扭曲的倒影在玻璃上颤抖。
胃部痉挛,绞痛沿着神经蔓延。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在颅腔内回荡,掩盖不了门外那持续不断的、宣告生命即将耗尽的尖啸。
他的手心全是粘腻冰凉的汗,每一次除颤时猛烈的震动,都仿佛通过空气、通过冰冷的玻璃门板,传导到他身上,震得他胸口发麻、灵魂出窍。
视觉开始模糊,白惨惨的灯光和那片冰冷的蓝色床单交叠扭曲。
“家属!
患者家属!”
一个戴着护目镜、额头全是汗珠的护士猛地推门出来,眼神锐利地扫视过候诊区。
林寒立刻如同被烫到一般站首,几乎撞上护士。
“在!
我是他丈夫!
林寒!”
他几乎是吼出这句话。
护士语速极快,仿佛每一个字都在和时间赛跑:“情况非常危急!
患者出现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症状,我们考虑是爆发性严重感染叠加超敏反应引起!
需要紧急大量血浆补充凝血因子,还有升压药物快跟不上了!
这是病危通知和同意书!
您快签字!
每一秒都不能耽搁!”
纸页递到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最后是巨大的空白签名处。
那些冰冷的术语像无数只毒虫,狠狠钻进他的脑子里撕咬。
脓毒症?
DIC?
超敏反应?
胆囊切除术前常规检查全都合格,她的体质怎么可能有严重的药物过敏?
几个小时前还能笑着亲吻他、眉眼鲜活得如同春日初绽花朵的女人……签下名字。
林寒的手指僵硬,不受控制地颤抖。
每一笔落下,都如同刻刀在心脏上划出血淋淋的沟壑。
苏晓。
那是他和她一起无数次写过的名字。
护士夺过同意书,毫不迟疑地转身冲回那扇地狱之门。
门开合的瞬间,林寒瞥见了里面的景象。
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正用沾满鲜血的纱布徒劳地擦拭着苏晓身下不断涌出的、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暗红色液体,她的眼神里写满了疲惫和巨大的茫然,甚至忘记了更换自己那双己经被血彻底浸透的橡胶手套。
更多的血,还在从苏晓身下蔓延出来,浸透了蓝色的无菌单,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抢救的呼喝声、仪器的咆哮声、刺耳的蜂鸣,再次被门隔绝。
林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一寸寸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僵硬的地板上。
消毒水的味道前所未有的呛人,混合着从急救室内弥散出来的浓重血腥气。
他紧紧环抱自己剧烈颤抖的身体,喉咙里涌上的咸腥死死哽住,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
世界变成了一片灰白的噪音,只有那张蓝色床单上不断扩大的血色和那只垂下的、苍白的手,鲜明得烙在视网膜上,如同一个永不磨灭的、绝望的印记。
时间在这种时候,变得格外模糊。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几分钟,那扇沉重的、隔绝了生死一线的大门再次打开了。
这一次,走出来的只有张主任一个人。
走廊里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
他摘下了口罩,手术帽和一次性无菌头罩都取下了,露出他那张保养得宜却在此刻显得异常松弛疲惫的脸。
他额角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湿透,一缕缕狼狈地贴在皮肤上。
胸前深绿色的手术衣上遍布着大片大片深褐色的水迹,像是被汗水、药水以及……某种更不详的液体反复浸染又半干后的模样。
那双平日里总是显得精明、冷静,甚至带着点俯瞰众生般威权的眼睛,此刻里面只有一片沉寂的浑浊,像两口即将干涸的井。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蹲坐在墙角、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的林寒。
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拖着千斤锁链。
他的目光掠过林寒毫无血色的脸和深陷的眼窝,最终停顿在他紧握着的、指节发白的手上,那手上,还残留着刚才签署同意书时留下的蓝色墨水痕迹。
“林寒……”林寒猛地抬起头,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点泡沫。
他的眼珠布满血丝,死死地攫住张主任的嘴巴,等待那个悬在无尽深渊之上的宣判词。
张主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微、带着浓痰滚动般摩擦的声音。
他抬起手,似乎想按住林寒的肩膀,这个象征着安慰和承担的动作却最终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他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轻微颤抖着,唇线抿得死紧,仿佛在压制某种剧烈的生理不适。
他的眼神避开了林寒灼热的、濒临燃烧的目光,微微下垂,落在自己那双沾染着洗刷不净污痕的手术橡胶鞋尖上。
那浓重的血污如同地狱的烙印。
“……我们……尽力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沙哑,沉重,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金属的冰冷质感,刮过林寒的耳膜,“术后发生了极其严重的……异常感染。
这种细菌毒力之强、扩散之迅猛,非常……罕见。
同时诱发了急性DIC……还有不可逆的多器官衰竭……”他用了一连串教科书般精准却冰冷的术语,试图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描摹出一个合理的轮廓。
然而,那僵硬的话语,他飘忽不定、闪烁着不安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惧的眼神,还有那细微的、无法掩饰的嗓音颤抖,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刻刀,精准地将那层名为“意外”的薄纸彻底撕裂!
异常感染?
罕见细菌?
不可逆的多器官衰竭?!
苏晓?
胆囊切除术?
她术前的白细胞计数、C反应蛋白、所有的细菌培养、她的过敏史……林寒的大脑像一台过热的机器,无数个数据、报告的画面轰然闪过,互相撞击,发出无声的爆响!
她明明那么健康!
几个小时前还在和他讨论晚餐吃什么!
这不是意外!
冰冷的闪电贯穿林寒的每一根神经。
一股汹涌的、足以焚烧一切的怒火猛地从心脏深处炸开,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带着撕裂般的血腥气喷涌而出:“张庆山!!”
他嘶吼着,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又像困兽濒死的悲鸣。
他猛地从地上一弹而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张主任猛扑过去!
什么同事,什么等级,什么前途,在这一刻统统化为灰烬!
那个名字从他齿缝里迸发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你告诉我!
到底是什么感染?!
你们做了什么?!
啊?!!”
他像一头失去了幼崽的疯兽,双眼赤红,布满的血丝狰狞如同蛛网。
他挥起拳头,朝着那张苍白的、写满了惊惶和伪善的脸狠狠砸去!
“冷静!
林医生!
你疯了!”
“拉住他!
快拉住他!”
“林寒!
你冷静一点!”
旁边待命的保安们瞬间如同蛰伏的猎犬般扑了过来,三西个壮硕的身躯从不同角度死死架住了林寒的双臂、箍住了他的腰。
他们显然是早有准备。
剧烈的撕扯和冲撞中,林寒完全失去了理智的支撑,身体被巨大力量向后拉扯,双脚离地,又重重蹬踏在冰冷的瓷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的拳头落空了,指关节狠狠擦过一个保安冰冷的胸章,留下一道血痕。
喉咙里只能发出不成声的、野兽般的嗬嗬嘶吼,饱含着血与泪的绝望。
每一道挣扎的力量,都源自骨髓里喷薄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剧痛。
他双眼喷火般死死锁住近在咫尺的张主任,像要将他的灵魂也一起拖进自己无边的地狱。
在保安粗暴的推搡和呵斥声中,林寒的视线越过混乱的臂膀和制服肩章,看到张庆山狼狈地后退了两步,下意识抬手整理了一下被自己挣扎时扯歪的衣领。
就在这时,林寒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不是医者面对死亡的沉重悲悯,不是对失控病人家属愤怒的惊惧,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体!
那里有被逼视揭露的慌乱,有被撕破伪装的恼怒,甚至……更深处,藏着一丝如同阴影般挥之不去的,纯粹的恐惧!
就像某种早己盘踞在此地的阴险毒蛇,骤然被人踩到了尾巴!
张庆山避开了林寒燃烧着的眼睛,垂下了目光。
但他那双刚才还在整理衣领的手,指关节同样捏得死白,轻微地颤抖着。
林寒嘶哑的质问穿透混乱,砸在他的耳膜上:“你们……咳……咳咳……到底……咳……对她做了什么……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林寒的嘶吼,几乎要将整个肺腑都咳出来。
他被迫低垂着头,挣扎的力道因为窒息而减弱。
终于,张主任似乎从最初的慌乱中重新披上了那层冰冷的外壳。
他挺了挺微微佝偻的背脊,脸上的惊惧和狼狈被一种更公式化、更沉重的麻木掩盖下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被保安们几乎架离地面、胸膛剧烈起伏不断呛咳着的林寒,眼神深处带着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怜悯,但更多是一种冷酷的疏离。
“准备遗体告别吧,林医生。”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平稳、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清晰地盖过了林寒的咳嗽声,如同法官宣读判决,“节哀顺变。
我们……都会深感惋惜的。
请理解,这种极端异常的情况,对医院、对我们科室,同样是……沉重的打击。”
说完,他不再看林寒一眼,如同完成一项程序性任务,决绝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着ICU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不再回头。
那深绿色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只有他橡胶鞋底踩在瓷砖上发出的轻微湿滑声响,逐渐消失在背景的各种噪音里。
架着林寒的保安感觉他的身体猛然一沉,所有狂暴的力气瞬间抽离了。
原本像崩紧到极限的弓弦般的身体猛地泄了气,只剩下一具空壳般沉重冰冷的躯体。
保安们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慢慢松开了钳制住林寒西肢的手。
林寒的身体失去了支撑点,重重地晃了一下。
膝盖仿佛没有一丝力道,软绵绵地向地板跪倒。
那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刺骨的寒意。
他没有爬起。
没有嚎啕。
只是静静地、僵硬地跪在那里,如同灵魂己经被彻底从躯壳里剥离。
头颅无力地垂着,脖颈弯出一个绝望的弧度,散落额前的发丝遮住了他全部的表情。
只有胸口还在剧烈地、无声地起伏着,像一个破败的风箱在做徒劳的喘息。
周围的保安没有离去,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形成一个沉默的、如同石像般的包围圈。
偶尔路过的医护人员也都放轻了脚步,投来复杂的一瞥,匆匆消失在走廊拐角或别的病房。
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唯有ICU深处隐约传来别的生命监护仪平稳的嘀嗒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冷漠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似乎只有弹指一瞬。
一个戴着帽子口罩的护工推着那辆冰冷的、仿佛专为通往幽冥设计的单架不锈钢转运床,缓缓从ICU深处移动了出来。
沉重的金属滚轮碾过地面那摊刚刚凝固不久、还散发着浓重铁锈味的深褐色血迹,发出轻微刺耳的摩擦声。
金属护栏在惨白的灯光下折射着毫无温度的冷光。
床轮停在林寒面前。
深蓝色的无菌布完全覆盖了下面的人形轮廓。
一个护士上前,动作尽量轻缓地,掀开了覆在头部位置的一角布单。
林寒的身体猛地一颤。
苏晓。
不再是几个小时前鲜活柔软的模样。
这张脸,如同石膏雕刻出的艺术品,覆盖上了一层毫无生命质感的死灰色,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几乎要与白色的枕头融为一体。
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凝固在眼睑下方的一片深重青紫色,如同死亡的烙印。
她柔软温暖的嘴唇此刻微微张开一条缝隙,呈现出彻底的紫绀色。
颈部和露出的领口皮肤上,能看到散在的、指甲大小的深紫色斑点和片状出血斑块,是DIC留下的无情刻印,密密麻麻如同死亡的吻痕。
头发依旧凌乱,被汗水、药水和干涸的血块纠缠着。
唯一不变的,是她闭着的眼睑和纤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
林寒的呼吸彻底停止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从脚底一点点冰封,冻结到了指尖,冻结到了心尖。
护工没有言语,沉默地准备重新拉上那块蓝色的布,完成它最后的遮蔽职责。
“等等。”
林寒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即将消散的风,干涩、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护工的手顿住。
林寒抬起双手,如同这动作耗尽了他残存的灵魂。
那双手抖得如同暴风中的秋叶,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刚才挣扎时留下的血痕污渍。
他缓慢地、极其缓慢地,用颤抖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极其珍惜地,拨开苏晓额前那几缕凝结着血块的湿发,试图将它们理到一边,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幻梦。
指腹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那触感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缩了一下,却没有离开。
他低垂着头,浓密散乱的额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有从背影能看到他肩膀剧烈而无声的颤抖,那颤抖如同风暴在他体内肆虐。
他微微拱起的脊背,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压,仿佛再低一分,就会彻底折断。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死亡的气息浓重得令人窒息。
几息之后,林寒的身体忽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仿佛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所有的压抑都在这一瞬找到了扭曲的出口!
原本轻柔抚着苏晓发丝的手突然变掌为爪!
力道猛地加重!
五根手指猛地死死扣在了苏晓左侧太阳穴上方的位置!
他整个人如同疯兽般弹起,上身几乎伏在了冰冷的金属床沿,另一只手也粗暴地扒开了苏晓的头发,死死按压着苏晓的额角!
那被层层包裹好的、己经缝合平整的微创手术切口!
正是胆囊摘除时腹腔镜操作小孔的入口!
那个被无菌敷料覆盖的位置!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嘶哑到扭曲的痛苦吼叫终于冲破了喉咙!
那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混杂着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惊疑和撕裂灵魂的痛苦质问!
他疯狂地用手指摁压那个地方,撕扯那块覆盖的纱布!
像是要撕开一个恐怖的秘密!
“不!
不!!”
旁边的护士花容失色,尖叫着扑上来阻止!
周围的保安也立刻动了起来!
几双粗壮有力的手臂再次狠狠地钳制住林寒失控的双肩,强行将他向后拖拽,从病床边缘拉开!
“冷静!
林医生!
冷静!!”
“别碰!
不能碰!!”
“拉走他!
快!”
混乱的嘶喊,粗暴的拉扯。
被几个壮汉死命向后拖行的林寒,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病床!
盯着护士重新扑上去遮盖好的那个部位!
在他最后的视线所及处,在雪白的纱布边缘,在苏晓的鬓角皮肤上,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颜色异常鲜亮刺目的……蓝色痕迹。
那蓝色不是手术碘伏消毒后遗留的黄褐色,也不像是常见的医疗染料颜色。
它如此突兀,微小得如同一点脱落的油漆碎屑,却蓝得如此纯粹、妖异!
在惨白的肤色映衬下,刺痛了林寒视网膜深处最敏感的神经!
那是什么?!
不等他看清,视线就被拖拽他的人完全挡住。
身体跌入冰冷的墙壁怀抱。
刺啦——!
一块被林寒疯狂撕扯而掀开的纱布一角被动作带落,轻飘飘地落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一个护士迅速上前,重新遮盖好一切,动作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慌张。
深蓝色的布单被彻底拉上,盖住了那张年轻的、死寂的面容,如同盖上了一个冰冷无情的句号。
转运床的滚轮重新碾过寂静的走廊地板,载着那抹深蓝,缓缓驶向医院的幽深之处,彻底消失在拐角阴影里。
走廊只留下那一点刺眼的蓝色痕迹在地面闪光,以及空气中越来越淡、却被林寒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的冰冷血腥味。
他被彻底遗弃在冰冷的白炽灯光下,颓然地滑坐在地。
背脊撞击着冰硬的墙壁,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只有一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在身体里蔓延。
世界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
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撕裂般地疼痛,每一次吸气都卷起口腔里那股浓郁的、绝望的铁锈腥甜。
那点诡异的蓝色碎屑,苏晓鬓角那点几乎被他指甲划破的皮肤上沾染的……那东西,像一颗剧毒的种子,在他完全空白的大脑里疯狂扎根、生长,缠绕住了每一缕残存的意识。
走廊尽头的窗外,苍白的天空不知何时堆积起了浓重的铅灰色云团。
像一块肮脏厚重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上空,压抑得令人窒息。
轰隆——!!!
一声巨大的惊雷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惨白死寂的病房走廊!
那声音如同巨人愤怒的咆哮,狂暴的声波撞击着玻璃窗嗡嗡作响!
惨白刺目的闪电撕裂低沉的云幕,将整条冰冷空旷的走廊刹那间映得亮如白昼,随即又遁入更深的昏暗!
光暗剧烈地交替,将林寒颓然瘫坐的身影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拉长,又扭曲,最终如同断线的傀儡般定格。
空气里弥漫着暴风雨前沉闷焦灼的泥土腥气。
刺眼的闪电余光中,墙角上方那面巨大的电子挂钟,猩红的数字在林寒无意识抬起的、一片死寂空洞的瞳孔深处跳动。
那冰冷跳动的数字……突然极其诡异地模糊了起来?
如同信号极差的旧电视屏幕般剧烈地抖动、拉出一道道暗红色的残影!
林寒的视野里一片白光过后的灼痛斑点,剧烈跳动扭曲的数字几乎要灼伤他的视网膜。
轰隆!!!
又一声惊雷炸响!
整个楼宇似乎都在随之震动!
那扭曲的钟面数字在雷声轰鸣中猛地一定——紧接着,以快进般的速度开始疯狂倒流!
2025年2月4日(立春)13:02……13:01……13:00……12:59……跳动的秒数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向上滚动!
最后停在一个令他浑身血液瞬间冰封、思维彻底断裂的时间点上:2025年2月4日(立春)08:15。
晨光熹微,空气里仿佛还带着清冽的药草香和她唇边温软的气息!
林寒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
一股冰冷到骨髓的战栗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一路炸开,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如同千万根冰针狠狠扎进每一寸皮肤!
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冰冷巨手狠狠攥紧,窒息感令他眼前骤然一黑,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猛地栽倒。
扑通!
沉重的身体砸在冰冷僵硬的瓷砖地面上,再无生息。
意识如同断电的灯泡,骤然陷入一片彻底吞噬一切的冰冷黑暗中。
只有额角撞击地板传来的闷响,是这寂静长廊里,关于这次死亡最后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