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换个活法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了土坯房，只有周母压抑的抽泣和周父粗重的喘息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最终，是周父那口憋在胸腔里的浊气，化作一声沉重到几乎砸穿地心的叹息，打破了僵局。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那目光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有愤怒，有无奈，有担忧，还有一丝被那番话狠狠刺痛后、不得不承认现实残酷的……颓然。
“……随你！”
这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烟味和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绝望。
他猛地别过头，不再看周依依，佝偻的背脊仿佛又塌陷了几分，整个人瞬间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神。
他颤巍巍地摸出烟袋，手抖得厉害，烟叶撒了一地。
他不再试图卷，只是把那空烟锅死死攥在手心，粗糙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周母的哭声骤然停了，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看颓然失魂的丈夫，又看看眼神依旧倔强如铁的闺女，巨大的茫然和无措让她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周依依的心，在父亲那声“随你”出口的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骤然松开。
没有预想中的胜利感，只有一片空落落的冰凉，和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巨石轰然压上肩头。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霉味和烟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激得她微微一颤。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转身，走到炕边那个唯一的、掉漆严重的木头箱子前。
箱子没锁，打开时发出“吱嘎”的***。
里面东西少得可怜：几件洗得发白、同样打着补丁的换洗衣裳，一摞用旧报纸小心包好的高中课本，还有一个小小的、边缘己经磨得发亮的铁皮盒子。
她拿起那个铁皮盒子，入手冰凉而沉重。
揭开盖子，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张毛票和几枚分币散落在盒底，加起来恐怕连一块钱都不到。
这就是“周依依”全部的家当。
她拿起那摞用旧报纸包好的高中课本。
纸张粗糙，边缘己经卷起毛边。
她解开捆书的麻绳，手指拂过那些熟悉的书名：《代数》、《几何》、《物理》、《化学》……每一本都承载着这个农村女孩曾经微弱却真实存在过的、试图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梦想。
她一张张翻开，书页间残留着笔记的墨迹，有些字迹工整，有些则显得匆忙潦草。
指尖划过那些字迹，仿佛能触摸到那个在昏暗煤油灯下熬夜苦读、渴望走出大山的少女残存的体温和心跳。
值得吗？
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赌上所有？
周依依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决绝。
她合上课本，重新用那张泛黄的旧报纸将它们仔细包好，动作缓慢而珍重。
然后，她拿着这个小小的包袱，走到屋子中央，在父母沉默而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在弟弟惊恐不安的眼神中，走到墙角那个积满灰尘的土灶旁。
灶膛里是昨夜烧剩的、冰冷的灰烬。
她蹲下身，将那摞承载着过往梦想的课本，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冰冷的灰烬之上。
没有一丝犹豫。
她拿起灶台边那盒几乎见底的火柴，擦亮。
嗤啦——细小的火苗跳跃起来，带着硫磺的气息，微弱而执拗地舔舐着干燥的旧报纸边缘。
报纸迅速卷曲、焦黑，火舌贪婪地蔓延，终于贪婪地吞噬了最上面的那本《语文》课本。
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而起，跳跃着，扭曲着，映照着她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庞。
书页在高温下痛苦地蜷缩、变黑，化为片片带着火星的灰烬，被上升的热气流裹挟着，打着旋儿飘向黑黢黢的屋顶。
火光在她漆黑的瞳孔里燃烧、跳动，像两颗冰冷的星辰。
周父周母呆呆地看着，看着那象征女儿“前程”的书本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看着女儿平静得近乎冷酷的侧脸。
周母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周父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苗，握着烟锅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手背上青筋暴突，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那冰冷的金属。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深深的皱纹里无声地滑落。
周小年吓得缩在炕角，用破被子蒙住了头。
火焰越烧越旺，吞噬着纸张，发出噼啪的轻响。
灼热的气流烘烤着脸颊，带着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气味。
周依依一动不动，任由那热气灼烫着她的皮肤。
首到最后一页书角也化为飞灰，火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灶膛里一堆暗红发亮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微光与余热。
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和死一般的寂静。
周依依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的几点灰烬。
她的目光扫过父母绝望而苍老的脸，扫过蒙着被子的弟弟，最后落在门口那片被晨光微微照亮、却依旧灰蒙蒙的天空。
她开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火焰焚烧后的沙哑，却像淬了火的钢铁，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钉入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这次，我周依依，要换个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