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钟家”二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殿内所有官员,无论派系,瞬间脸色煞白,汗如雨下。
杨廷和更是浑身一颤,险些站立不稳。
当年钟家满门抄斩的血腥惨案,是烈坞国近二十年来最大的禁忌。谁也没想到,长公主竟会在朝堂之上,如此轻描淡写又雷霆万钧地提起。
花千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将他们惊恐的表情尽收眼底。
她慵懒地靠回软枕,语气重新变得漫不经心,却字字诛心:“本宫知道,你们有些人,心里还在打着小算盘,觉得本宫一介女流,不过是运气好捡了个烂摊子,坐不稳这江山。或者,还在念着你们那位被废黜的太子殿下?”
无人敢答话,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
“赈灾的银子,本宫出。”花千骨话锋一转,石破天惊。
她无视众人惊愕的目光,伸出两根莹白如玉的手指,“八百万两,一文不少。二十万石粮,一粒不缺。”
李焕大喜过望:“殿下圣明!灾民有救了!”
杨廷和等人却心头巨震,不知这位手段狠辣的长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花千骨话锋再转,唇角勾起一抹残忍而优雅的弧度,“这笔钱粮,不从国库出。”
她顿了顿,欣赏着殿下群臣骤然变幻的脸色,慢悠悠地道:
“本宫记得,先帝晚年,曾赐给几位‘劳苦功高’的老臣不少皇庄田产,以作颐养天年之用。杨相在城西的颐园,占地千亩,亭台楼阁,据说比本宫的公主府还要精致几分?
“赵将军在北郊的猎苑,圈地养马,光是上等战马就有数百匹吧?还有李侍郎……”她报出几个名字和对应的产业,每报出一个,被点到名的人脸色就白一分。
“国难当头,”花千骨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深受皇恩、世受国禄的栋梁之臣,想必不会吝啬于捐出这些身外之物,为君分忧,为民解难吧?”
她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脸色惨白的杨廷和,“杨相,你说是吗?你可是百官之首,当为表率。本宫给你三日时间,带着你的‘心意’和一份签满诸位大人名字的捐献名录,亲自送到户部。少一分一厘……本宫就只好派人去‘帮’诸位清点家产了。到时候,若翻出些不该有的东西……”
她轻轻一笑,未尽之意令人毛骨悚然。
“殿下!这……这……”杨廷和如遭雷击,老脸涨红,想要辩驳。
花千骨却已失去了兴趣,懒懒地挥了挥手:“本宫乏了。赈灾事宜,李焕全权负责,所需钱粮,三日后从户部支取。退下吧。”
“殿下!殿下三思啊!”杨廷和还想挣扎。
“嗯?”花千骨半阖的眼帘猛地抬起,寒光乍现,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大殿。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沉重的压力让所有人心跳如鼓。杨廷和剩下的话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
对上那双毫无温度、仿佛在看死物一般的眼睛,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毫不怀疑,再多说一个字,自己立刻就会血溅当场。这位长公主殿下的手段……他太清楚了。
“……老臣……遵旨。”杨廷和最终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跪倒,声音干涩沙哑。
赵威和其他被点名的官员也面无血色,纷纷跟着跪下领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花千骨满意地收回目光,重新倚回软榻,仿佛刚才那个散发恐怖威压的人不是她。
她慵懒地摆了摆手。
宫侍尖细的声音响起:“退朝——!”
群臣如蒙大赦,却个个腿脚发软,几乎是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退出了紫宸殿。殿外刺眼的阳光照在他们惨白的脸上,恍如隔世。
长公主殿下那慵懒的笑容和冰冷的目光,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每个人的脑中。无人再敢质疑她的权威,也无人再敢轻视她的手段。
一场朝会,轻描淡写间,既解决了迫在眉睫的赈灾难题,又狠狠敲打了盘踞多年的老臣势力,更将“钟家”这个禁忌的烙印重新烙在了所有人的心上,宣告着她对过去一切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整个烈坞皇城,笼罩在昭烈长公主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之下,噤若寒蝉。
数日后,京都西郊。
一场并不算盛大却规格极高的葬礼正在举行。逝者是三朝元老,前太傅,也是杨廷和派系中一位德高望重、却因年迈在太子倒台风波中未受太大牵连的老臣——文渊阁大学士周正清。
灵堂庄严肃穆,白幡低垂。朝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几乎都到了,人人身着素服,神情肃穆。长公主亲临,更是让这场葬礼平添了十二分的凝重。
花千骨并未穿重孝,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只在发间簪了一朵小小的白绒花。
她乘着素色的车辇而来,仪仗简朴却威严。
当她出现在灵堂前时,原本低低的交谈声瞬间消失,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带着敬畏、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她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哀戚。在宫侍的搀扶下缓缓步入灵堂。
白子画依旧一身黑衣,戴着银面具,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三步之遥,气息收敛得近乎不存在。
花千骨走到灵前,接过宫侍递来的三炷香,对着周正清的灵位盈盈拜下。动作标准,姿态无可挑剔,尽显皇家风范。
然而,当她抬起眼帘时,那眸中的平静之下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上香毕,她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灵堂内黑压压的人群,最后落在了站在前列、脸色依旧不太好的杨廷和身上。
“周太傅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为国操劳一生,今日驾鹤西去,实乃国之大殇。”
花千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本宫心甚哀之。”
众人纷纷低头附和:“殿下节哀。”
花千骨微微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周太傅一生清正,最重名节。本宫记得,他曾多次上书先帝,言及为官之道,首重‘清廉’与‘忠直’四字。尤以晚年,更常感叹朝中风气日下,奢靡贪腐之风渐起,痛心疾首。”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杨廷和、赵威等数日前被她“点化”过的大臣。被她目光扫到的人,无不心头一凛,冷汗涔涔。
“可惜啊,”花千骨轻轻叹息一声,带着无限的惋惜,“太傅生前忧心之事,如今看来,似乎并未因他的离去而有丝毫改善。”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唇边却缓缓绽开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如同冰原上乍现的幽昙,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刺骨钻心。
“杨相,”她点名道姓,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三日期限已过,本宫要的东西,可备齐了?”
花千骨那句轻飘飘的“可惜啊”和随之而来的冰冷微笑,如同无形的寒针,密密麻麻刺在灵堂内每一个知情者的心上。
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杨廷和的脸瞬间褪尽血色,灰败如纸。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只觉得花千骨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淬了冰霜的眸子,正一寸寸凌迟着他最后的体面。
他不敢迟疑,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一步,深深躬下身去,宽大的素色袍袖都在微微颤抖。
“回……回禀殿下,”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微臣……微臣已遵殿下谕旨,将名录与相应契书,悉数交付户部李大人。”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仿佛在吐出自己毕生积攒的血肉。
那份名录,签下的不仅是巨额家产,更是他杨氏一族在京都经营数代的根基!更别提那些被“自愿”捐献出去的田庄、别苑,每一处都是他心头剜下的肉!
花千骨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残忍的玩味。目光在杨廷和佝偻的脊背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开,扫过站在杨廷和身后、同样面无人色的赵威和其他几位被点名的官员。
那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纷纷惶恐地低下头,恨不得将身体缩进地缝里。
“哦?杨相动作倒是利落。”花千骨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慵懒腔调,却字字如刀,“看来诸位大人,果然都是‘深明大义’、‘急公好义’的忠臣。”
她特意在几个词上加了重音,讽刺意味浓得化不开。
“为君分忧,为……为民解难,乃臣等本分。”杨廷和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额角的冷汗顺着花白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本分?”花千骨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肃穆的灵堂里显得格外突兀而诡异。
她往前踱了一小步,月白色的裙裾拂过地面,不染尘埃。
她停在杨廷和面前一步之遥,微微倾身,用只有周围几人才能勉强听清的音量,慢悠悠地道:
“杨相,你这‘本分’二字,说得真是……大义凛然。本宫差点就信了。只是不知,当年构陷钟家时,你那份‘铁证如山’的奏疏,写的也是这般‘本分’吗?那些被你杨家侵吞的钟家产业,这些年用得可还顺手?”
杨廷和如遭五雷轰顶,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非身后的家仆眼疾手快扶住,几乎当场瘫软在地。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他以为长公主只是借机敲打,清算新账,他万万没想到,她竟敢在周正清的灵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如此***裸……
“殿……殿下!”杨廷和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尖利而破碎,“老臣……老臣冤枉!钟家之事……实乃先帝……”他想辩解,想推脱,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嘘——”花千骨竖起一根莹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脸上的笑容倏然收敛,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酷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看蝼蚁般的漠然。
“太傅灵前,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她直起身,目光掠过杨廷和惨无人色的脸,如同掠过一块肮脏的抹布,再无半分停留,声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清晰和不容置疑的威压,响彻整个死寂的灵堂。
“周太傅一生清名,当得此哀荣。传本宫旨意,追赠周正清太师衔,谥号‘文正’,配享太庙。其子孙,荫一子入国子监。”
这道旨意,是对逝者极高的尊崇,更是对杨廷和等活人最响亮的耳光。
一个“文正”的谥号,像一面巨大的照妖镜,映照着杨廷和他们这些蝇营狗苟之辈的卑劣与不堪。
“至于杨相……”花千骨的目光再次落到摇摇欲坠的老者身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年事已高,为朝廷操劳一生,也该歇歇了。即日起,回府荣养吧。无诏,不必上朝了。”
轰隆——
杨廷和脑中最后一丝支撑彻底崩塌。
荣养?夺权!无诏不得上朝?形同软禁!他苦心经营数十载的权势,他杨家在朝堂的根基,就在这轻飘飘的几句话中,灰飞烟灭。
他死死地盯着花千骨,那张绝艳冰冷的脸庞在他视线里扭曲、模糊。极致的恐惧、屈辱、不甘和悔恨如同毒藤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猛地从杨廷和口中喷出,溅落在素白的孝服和冰冷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父亲!”
“相爷!”
杨氏家眷和依附的官员顿时乱作一团,惊呼声、哭喊声打破了灵堂死水般的寂静。
花千骨只是淡漠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杨廷和如同被抽掉骨头的破布袋般软倒在家人怀里,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甚至连一丝厌恶都欠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冰寒。
她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混乱的场景,优雅地转身,月白色的宫装在肃杀的气氛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
“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