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茶之困

小满,人间 离耳 2025-07-19 16:0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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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 年清明前七日,天色未明,晨雾如轻纱般弥漫在整个梅村,将茶园、老屋和蜿蜒的山路都隐匿在一片朦胧之中。

陈水生背着竹篓,沿着熟悉的小径,轻车熟路地钻进了茶园。

当他踏入茶园的那一刻,草丛里的露水便迅速浸湿了他的裤脚,凉意顺着肌肤蔓延开来。

他缓缓蹲下身子,伸出指尖轻轻抚过茶棵根部。

松软的泥土里,一些细碎的白色颗粒若隐若现,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可疑的光泽。

“爹爹又撒化肥了。”

水生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攥紧了一把土,刺鼻的氨水气味瞬间从指甲缝里渗了出来,让他不禁皱了皱鼻子。

他抬起头,目光朝着山坡望去,只见父亲陈德贵那身蓝布衫正若隐若现地穿梭在茶树之间,竹耙翻动泥土发出的“唰唰”声,惊起了几只栖息在茶树间的灰雀,扑腾着翅膀飞向天空。

茶园下方的老屋里,母亲周桂兰正在灶台前忙碌着。

炉灶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橘红色的火苗映照着她略显沧桑的脸庞。

葛公豆腐特有的豆香,伴随着柴火燃烧的声音,从屋内悠悠地飘出门外。

她腰间系着的蓝布围裙上,还残留着昨晚做米饺时沾上的糯米粉,就像点点细碎的雪花。

听到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笑着招呼:“水生伢,快来尝尝新磨的豆浆。”

水生应了一声,放下背上的竹篓,走到灶台边,舀起一勺豆浆,轻轻吹凉后送入口中。

醇厚的豆香在味蕾间散开,其中还夹杂着山泉水独有的清甜。

这熟悉的味道,让他不禁想起父亲曾经说过,葛公豆腐之所以美味,关键就在于这取自山中的清冽泉水。

然而,此刻他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转到了茶园里,想到那被化肥污染的水源,心中不禁担忧起来,只怕这茶园里的水,真的要被化肥给糟蹋了。

“姆妈,”水生放下勺子,抹了抹嘴,一脸忧虑地说道,“爹爹又往茶棵里撒尿素了。”

周桂兰的手微微一顿,正在揉的面团在案板上留下了深深的指印。

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你爹也是急得没办法了。

隔壁老吴家的早茶都己经采了三茬了,可咱们家的老茶棵却连芽都还没怎么冒呢。”

“老茶棵有老茶棵的劲道。”

水生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抓起一把竹匾里的茶叶,语气中带着几分坚持,“去年卖给尧渡老街茶商的明前茶,他还说茶汤里有股独特的‘松烟香’,那可就是用老法子种出来的。”

周桂兰再次叹了口气,她转过身,从灶台边的陶罐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把粮票。

她将粮票捏在手中,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舍,随后突然压低声音,仿佛生怕被人听见:“你爹托人从县城换了两斤尿素,说是能催芽。

这些粮票……”她看了看手中的粮票,“莫要让你爹知道,我偷偷换了两斤尿素给茶园追肥。”

水生看着母亲粗糙的手掌,那粮票边缘的锯齿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白光。

1993 年,虽然粮票在全国范围内己经废止,但在这相对闭塞的梅村,仍有人习惯用粮票去换取一些日用品。

他不禁想起昨晚村部大喇叭里传来的广播声:“即日起,全国范围内停止使用粮票……姆妈,”水生伸手握住母亲的手,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他重复着母亲常说的话,可心里却泛起一阵苦涩,“粮票换不来稻穗弯腰,但尿素能。”

这原本是母亲用做豆腐时“压得越重,豆腐越韧”的道理来教导他的,可如今,连养育他们的土地都似乎开始向现实妥协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紧接着,村会计老周气喘吁吁地冲进了院子,他的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水生,快跟我去村部!”

老周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急切地说道,“安农大的陈教授来了,说是要教咱们做有机茶!”

水生听闻,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他二话不说,抓起放在一旁的竹篓就往外跑。

身后传来母亲周桂兰关切的叮嘱声:“莫要学那河里的浮萍,根扎不稳当。”

他匆忙回头,看见母亲正站在门框里,晨光温柔地洒在她的身上,为她那日渐斑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围裙上的糯米粉就像真正的细雪,在晨光中闪烁着微光。

当水生赶到村部会议室时,里面己经热闹非凡。

安农大的陈教授正站在黑板前,手里拿着一根竹筷,正蘸着茶水在黑板上认真地画着示意图。

二十多个茶农围坐在一起,他们的脸上带着好奇与期待,手中的烟袋锅冒出的火星,在弥漫的雾气中明明灭灭,仿佛是夜幕里闪烁的星辰。

水生费力地挤到前排,这才看清黑板上写着“杀青、揉捻、初烘、复烘”八个大字,字迹苍劲有力。

“茶叶是长在土里的,不是长在证书上的。”

就在这时,后排传来陈德贵那熟悉的声音。

水生下意识地回头,看见父亲正抱着双臂,竹耙还扛在肩上,鞋尖上沾着刚刚翻地时留下的新泥,整个人透着一股质朴的气息。

陈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耐心地解释道:“老茶农的经验确实非常重要,但科学种植能让茶叶更香。

比如这有机茶园……教授,”陈德贵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带着一丝固执,“我种了三十年茶,一首用的都是草木灰。

去年听了你的建议,留了半亩地不施肥,结果嫩芽比别人家的晚冒头十天。”

陈德贵的话引起了会议室里一阵窃窃私语。

水生看见几个茶农纷纷点头表示认同,他们放在一旁的茶篓里,早茶的嫩芽己经积攒了小半篓,显得格外鲜嫩。

陈教授却并没有生气,他依旧面带微笑,从容地说道:“老陈啊,你知道为什么野茶比家茶香吗?

因为它们和周围的植物共生,吸收了天地间的灵气。

我们要做的,不是像拔苗助长那样急于求成,而是要让茶园能够自然地‘呼吸’,遵循它的生长规律。”

水生听到这里,脑海中突然闪过去年在尧渡街茶商那里看到的一本书——《茶经》。

他记得书中说:“其地,上者生烂石,中者生栎壤,下者生黄土。”

想到这里,他连忙举手站起来,大声说道:“教授,我们家的茶园在半山腰,石头缝里冒出来的茶特别香。”

陈教授赞许地点了点头,目光中透着鼓励:“对,这就是‘烂石生好茶’的道理。

老陈,你不妨试试在茶棵周围种些豆科植物,这样既能起到固氮的作用,又能保持土壤的水分,对茶树的生长很有好处。”

会议结束后,水生怀着满心的期待,跟着陈教授来到了自家茶园。

此时,夕阳的余晖将茶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仿佛给茶园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

陈教授蹲下身,仔细地扒开泥土,查看茶树的根系。

他指着土壤,神情严肃地说道:“你看,长期使用化肥己经让土壤板结了,茶树的根系都长不深。”

水生闻言,捡起一块土坷垃,用力一捏,土块便碎成了几块。

土块里夹杂着一些未溶解的尿素颗粒,在渐渐黯淡的暮色中泛着冷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对土地的伤害。

他不禁想起父亲曾经说过,土地是有灵性的,只有你真心对它好,它才会回馈给你好的收成。

“水生,”陈教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递到水生手中,“这是我们研制的生物菌剂,能分解土壤里的有害物质。

你先在半亩茶园试试,看看效果怎么样。”

水生双手接过瓶子,能感觉到玻璃表面还带着陈教授的体温。

他抬起头,望向山下,自家的老屋烟囱里正升起袅袅炊烟,母亲应该正在天井里晾晒葛公豆腐吧。

想象着竹匾里那一块块泛着温润光泽的豆腐,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当晚,如水的月光洒在茶园里,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水生蹲在茶园里,按照陈教授的指导,小心翼翼地将菌剂稀释后,慢慢地喷洒在茶棵根部。

茶树的新芽在夜色中微微颤动,仿佛在轻柔地呼吸,又像是在对这新的呵护做出回应。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只见父亲背着竹耙,静静地站在月光里,身影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宛如一幅剪影。

“爹爹。”

水生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裤腿上己经沾满了泥土。

陈德贵沉默了片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水生面前:“你娘让我送来的米饺。”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茶园,“教授说的豆科植物,咱试试?”

水生接过油纸包,米饺的热气扑面而来,笋丁和腊肉的香味与葛公豆腐的豆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让人垂涎欲滴。

他掰了一个米饺递给父亲,两人并肩坐在石头上,静静地看着月光在茶园里肆意流淌,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远处,升金湖的鹤鸣声穿过寂静的夜空,悠长而苍凉,仿佛在诉说着大自然的故事。

水生不禁想起陈教授说过,升金湖的候鸟数量在逐渐减少,就如同茶园里那些渐渐稀少的野茶——它们都迫切需要一个安稳的家,一个能够让它们自然生长、繁衍的环境。

“爹爹,”水生咽下一口米饺,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父亲,“明年,咱们把茶园都改成有机的吧。”

陈德贵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接过水生递来的菌剂瓶,对着月光轻轻晃了晃。

瓶中的液体泛着淡金色的光泽,在月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像极了明前茶那清澈透亮的茶汤。

山风轻轻掠过茶园,带来了远处尧渡河潺潺的涛声,仿佛在为他们的决定鼓掌。

水生望着父亲的侧脸,清晰地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感慨。

他突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日子就像泡茶,七分满最好,留三分给回甘。”

或许,他们的茶园也应该如此,在追求产量的同时,更要注重品质,给土地留一些空间,给未来留一些希望。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粮票,那是母亲偷偷塞给他的。

粮票边缘的锯齿己经被磨平,但上面“安徽省地方粮票”几个字依然清晰可辨。

水生知道,这张粮票很快就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但土地给予他们的记忆,那些辛勤劳作的过往,以及对未来的期许,都会永远深深地留在茶棵的年轮里,成为他们生活中最珍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