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沈家买来的哑女，却得了少爷沈砚的玉佩定情。他教我写字，说会娶我进门。
直到他父母为他定下尚书千金。那夜我冲进火海救出他的未婚妻，自己却被烧毁了半边脸。
醒来时听说沈砚抱着那姑娘泣不成声：“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我摸着脸上凹凸的疤痕，
烧掉了所有他教我写的字。十年后他成了鳏夫，在街上拦住我的去路：“姑娘腕上的疤痕，
与我亡妻一模一样。”我笑着摇头，露出脸上狰狞的旧伤。他忽然落了泪：“云娘，
当年火场里救我的人……是你对不对？”---阳光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
落在我膝头那方丝帕上，细细的金线缠绕着指尖。帕上绣着的双蝶，翅膀几乎要振翅飞起，
只差最后几针。我捏着细如发丝的绣花针，针尖穿过丝滑的锦缎，小心翼翼地牵引着丝线，
为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系上崭新的流苏穗子。玉是上好的羊脂玉，触手生温，
是沈砚的贴身之物。他昨日解下来，搁在我窗台上，只留下一个清浅的笑意。
书房里飘来墨香，混着松烟特有的清苦气味。沈砚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穿透力，隔着薄薄的湘妃竹帘传过来：“云娘，这个字，‘安’，
记住了么？”我搁下绣绷，无声地走到帘边。他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
天青色的直裰衬得他眉眼愈发清朗，修长的手指正点在宣纸上一个墨迹未干的字上。
我点点头，指尖在虚空中依样画着那字的轮廓。“好。”他唇角弯起，
眼里的光像夏日午后洒在青石板上的碎金，暖融融的，“那这个呢？‘宁’。
”他又写下一个。我依旧点头，手指跟着比划。他搁下笔，目光落在我脸上，
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专注和温柔，看了许久，才轻声道：“等这些字你都认全了，
我教你写名字。”我心头一跳，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写名字？
写“云娘”么？一个沈家买来的、连姓都不配有的哑女的名字？我垂下眼，
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云娘，”他的声音更柔和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说过的话，算数。我会娶你。”那枚玉佩的穗子在我掌心被汗微微濡湿，
玉身却依旧温润生凉。书案上，他写下的“安”、“宁”二字墨色淋漓，
仿佛在无声地许诺着一个触手可及的、安稳平静的未来。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
只剩下他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我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这微小的希望，
像初春檐下凝结的第一滴露水，清澈，却也脆弱得不堪一击。沈家府邸的平静，
在一个午后被彻底撕裂。前厅方向骤然爆发的争执声浪，如同夏日猝不及防的惊雷，
穿透重重庭院，狠狠砸进我这间偏僻的小院。瓷器碎裂的脆响格外刺耳，
紧接着是沈老爷那惯有的、带着雷霆之怒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娶她？
！沈砚，你昏了头了！一个下贱的哑婢，连个正经出身都没有！你也配提‘娶’字？
我们沈家的门楣，你还要不要了？！”然后是沈夫人压抑着哭腔的劝解：“砚儿，听你爹的！
爹娘难道会害你？那尚书府的柳小姐，才是你的良配啊！门当户对，
知书达理……”我正坐在窗下的小杌子上，手里拿着一小块粗糙的布头，
笨拙地练习着沈砚新教我的“福”字。针尖猛地一颤，刺破了指尖。
一点殷红迅速在布面上洇开，像朵小小的、绝望的花。前厅的声音还在继续，
沈砚的辩解被父亲的怒吼彻底淹没：“……聘礼已经下了！柳家千金才是你未来的正妻！
你趁早给我收了那腌臜心思！再让我听见你提那哑女半个字，
我立刻将她发卖到最下贱的窑子里去！”“发卖”两个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锁，
瞬间勒紧了我的喉咙。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紧接着又疯狂地、杂乱无章地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钝痛。指尖的刺痛微不足道，
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却让我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手中的布头和针线滑落在地，
我蜷缩起身体，紧紧抱住膝盖，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席卷而来的灭顶之灾。
沈砚那些温柔的许诺，教我识字时专注的眉眼，还有这枚贴身玉佩的温度……所有的一切，
都在沈老爷那一声声“下贱”、“哑婢”、“发卖”的咆哮中，被撕扯得粉碎，
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原来“安”与“宁”，
不过是墨汁在宣纸上勾勒出的、一戳即破的幻梦。沈砚被禁足了。
沈府上下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里，这寂静比前几日的咆哮更令人窒息。
我被管事婆子指派去做最脏最累的活计，远远地打发到后厨柴房附近，
仿佛我是什么会污了贵人眼睛的秽物。偶尔在曲折的回廊尽头，或是隔着重重花木的月洞门，
能远远瞥见沈砚被几个健壮家丁“陪伴”着匆匆走过的身影。他的背影挺得笔直，
却像一张绷紧到极限的弓，带着一种孤绝的、随时可能断裂的沉默。他始终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心口那团被沈老爷咆哮声砸出来的冰冷空洞，似乎又扩大了一圈。
每一次远远看见他那沉默而僵硬的背影，那空洞的边缘就像被钝器反复刮擦着，磨得生疼。
我默默攥紧了袖中那枚玉佩，温润的玉石贴着皮肤，却再也暖不了心。
日子在压抑中滑向年关。沈府开始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喜庆。
红绸扎的花球挂在廊下，崭新的红灯笼照亮了庭院。下人们忙碌穿梭，
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谨慎。听说，那位尊贵的柳小姐，尚书府的千金，不日便要正式来访。
这一晚，我躺在冰冷坚硬的通铺上，听着同屋丫鬟们压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
“……听说柳小姐美若天仙呢！”“那是自然，尚书家的千金，配咱们少爷，
真是天造地设……”“嘘！小声点！别让……”有人似乎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
“……听见了。”那些细碎的声音像针，密密地扎进耳朵里。我紧紧闭上眼，
将脸埋进带着霉味的薄被里，试图隔绝那些字眼。美若天仙。天造地设。多好的词。
它们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下贱”、“哑婢”的烙印旁边。袖中的玉佩硌着臂骨，冰冷坚硬。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焦糊味，极其微弱地飘了进来，
混杂在冬夜凛冽的空气里。起初没人注意，直到那气味越来越浓烈，像是什么东西被烧透了。
“什么味儿？”一个丫鬟吸了吸鼻子，疑惑地坐起身。紧接着，一声凄厉到变了调的呼喊，
如同鬼爪撕裂了死寂的夜幕，从前院方向猛地炸开：“走水啦——！！！”“走水了！
柳小姐住的西厢阁楼！快来人啊！！！”轰！所有的睡意瞬间被这惊雷般的呼喊炸得粉碎。
通铺上的丫鬟们尖叫着跳起来，乱成一团。我几乎是弹坐起来，心脏狂跳着撞向喉咙口。
西厢阁楼？柳小姐？那个沈砚即将明媒正娶的尚书千金？
混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哭喊声、铜盆木桶的碰撞声瞬间淹没了整个沈府。我冲出房门，
浓烟已经像黑色的巨蟒，从西边方向滚滚涌来，贪婪地吞噬着清冷的月光。火光冲天而起，
映得半边夜空一片狰狞的血红！那火焰舔舐着精致的阁楼木构，发出噼啪的爆响，
贪婪而凶猛。“柳小姐还在里面！” “快去救人啊！” 家丁仆役们嘶喊着，
提着水桶疯狂地往火场冲，却被灼人的热浪和不断坍塌的燃烧物逼得连连后退，
根本无法靠近那已成炼狱的阁楼入口。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扇被烈焰和浓烟封死的雕花木窗上。火光跳跃，映在瞳孔里，
灼烧着视网膜。
书千金……他父母口中“门当户对”的良配……无数个念头在滚烫的脑子里疯狂冲撞、炸裂。
沈老爷那句“立刻发卖到最下贱的窑子里”的咆哮在耳边尖啸。
沈砚那沉默孤绝的背影在火光中晃动。然后，是沈砚的脸。他教我写字时专注的眉眼，
他递给我玉佩时唇边清浅的笑意，他说“我会娶你”时那不容置疑的笃定……所有的画面，
被这冲天的火光一映，都带上了血的颜色。
一股完全无法思考、近乎本能的蛮力猛地攫住了我。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
旁边一个家丁刚提来一桶水，我猛地扑过去，劈手夺过那沉重的木桶，
将冰冷刺骨的水从头到脚狠狠浇下！“云娘！你疯了！”身后传来管事婆子惊恐变调的尖叫。
冰水激得我浑身一颤，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肉，
却奇异地压下了那几乎要将我焚毁的灼热感。浓烟呛入口鼻，辛辣无比。我没有回头，
甚至没有一丝停顿，用湿透的袖子死死捂住口鼻，弓着腰，像一枚离弦的箭，
朝着那片吞噬一切的火焰地狱，不管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灼热！难以想象的灼热！
仿佛一头撞进了烧红的铁匠熔炉里。湿透的衣裳瞬间腾起滚烫的白汽，皮肤被烤得滋滋作响。
浓烟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疯狂地刺进眼睛、鼻腔、喉咙，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沙砾和刀片，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窒息。
眼前全是翻滚的、浓得化不开的黑烟，夹杂着刺目的橘红色火焰，跳跃着，扭曲着，
贪婪地舔舐着一切能触及的木梁、帷幔、家具。我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凭着进来前最后一眼的记忆，朝着大概是楼梯的方向拼命摸索、攀爬。
脚下是滚烫的、吱呀作响的地板，不时有燃烧的碎屑和滚烫的灰烬从头顶噼啪落下，
砸在裸露的皮肤上，烫起一个个水泡。浓烟熏得眼泪疯狂涌出，反而带来一丝模糊的视野。
“咳咳……救……救命……”一个极其微弱、被浓烟呛得断断续续的呼救声，
从楼上某个角落传来。是柳小姐！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痛楚。我循着声音，
手脚并用地在滚烫的地板上爬行。一根燃烧的横梁带着火星轰然砸落在面前，
热浪几乎将我掀翻。我尖叫着向后一缩，那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发出嘶哑难听的气流声。
不能停！我咬着牙，几乎是滚着绕过了那根火柱，手臂外侧一阵钻心的灼痛。终于，
在一个被浓烟包裹的角落，我摸到了一片温软的衣料。是个人！蜷缩在那里，
已经几乎没了声息。我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往自己背上拖拽。
她比我想象的要沉。火焰在四周咆哮，热浪舔舐着皮肤，发出焦糊的气味。每吸一口气，
都像有滚烫的刀子在肺里搅动。下去的路更加艰难。背上驮着一个人，
脚下是摇摇欲坠、不断塌陷的楼梯。浓烟彻底遮蔽了方向。只能凭着感觉，
朝着有冷风灌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挪动。每一步都踩在刀尖火海上。
一根燃烧的椽子带着呼啸的风声当头砸下！我下意识地猛地侧身，
用自己的半边身体护住背上的柳小姐，同时抬起左臂去挡——“嗤啦！
”皮肉烧焦的可怕声响，伴随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直达骨髓的剧痛，
瞬间从左脸颊和手臂上炸开！那痛楚如此尖锐猛烈，眼前一黑，几乎要当场昏死过去。
牙齿深深陷进下唇，血腥味瞬间弥漫口腔。不能倒！绝不能倒在这里！
求生的意志爆发出最后一丝力量。我死死咬着牙，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借着那椽子砸落的冲力，
阔、涌入新鲜冷空气的黑暗缺口——那应该是被烧穿的墙壁或者窗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带着背上的柳小姐，狠狠扑了出去！冰冷的、带着雪粒的空气如同刀子般灌入灼烧的肺腑，
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身体重重砸在院外冰冷的石板地上，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背上的重量消失了。剧痛、窒息和极度的虚脱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我似乎听到了无数纷沓而至的脚步声、惊呼声，
还有一个熟悉到刻骨铭心、却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由远及近：“卿卿！
卿卿——！！！”那声音，属于沈砚。
无尽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剧痛交替主宰着我混沌的意识。
每一次从昏迷中挣扎着浮起一丝清明，
左半边脸颊和手臂上那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灼痛就像苏醒的毒蛇，狠狠噬咬着我的神经，
将我重新拖入痛苦的深渊。喉咙里像是被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和炭火，每一次试图吞咽或呼吸，
都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和火烧火燎的剧痛。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沉在深海里挣扎了一个世纪，我才终于勉强撬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很久，
才慢慢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低矮、布满蛛网的房梁，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和一种陈旧的霉味。这不是我熟悉的任何地方。
“咳…咳…” 我试图发声，却只从撕裂般疼痛的喉咙里挤出几声破碎嘶哑的气音，
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拉扯。“醒了？老天爷，你可算醒了！
” 一个有些耳熟的老妇人声音响起，带着如释重负的庆幸。
一张布满皱纹、满是忧色的脸凑了过来，是沈家后厨管杂役的王嬷嬷。
她端来一碗温热的药汁，小心翼翼地扶起我的头：“别说话！千万别说话！你这喉咙…唉，
被烟熏火燎的，能捡回条命都是菩萨保佑了！” 她用粗糙却尽量轻柔的手，
一点点喂我喝下那苦涩的汤药。温热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却也带来一丝滋润。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