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台灯像一只困倦的眼,勉强撑开昏黄的光晕。我瘫在旧纸箱的包围圈里,
被久未翻动的尘埃呛得连打几个喷嚏。搬家前的最后清算,总免不了与过去的自己面面相觑。
指尖在蒙尘的杂物里翻检,无意中触到一小片冰凉。拂去灰尘,
竟是一枚小小的、半透明的晶片,边缘圆润,躺在手心像个沉睡的茧。
上面蚀刻着两个褪色的字:“梦种”。记忆深处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似乎有微光闪了一下,
快得抓不住轮廓。这名字……似乎关联着一片模糊的、被遗忘的电子乐声?
一个念头像水底的泡泡悄然浮起:那台老电视。它蹲在房间最暗的角落,裹着厚实的灰绒布,
像个沉默寡言的守墓人。扯下绒布,呛人的尘土扑面而来。暗沉的木壳,笨重的体型,
还有屏幕中央那块顽固的灰斑,都刻着时光的印记。
我鬼使神差地找出那根布满可疑污渍的转接线,一端插进电视背后布满灰尘的接口,另一端,
小心翼翼地对准了那枚“梦种”芯片。“咔哒”一声轻响,契合得严丝合缝。静默。
几秒钟的死寂后,屏幕深处猛地炸开一片混沌无序、滋滋作响的雪花!
刺耳的电子噪音瞬间撕裂了房间的安静,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就在心跳被噪音攥紧的瞬间,
那片狂暴的雪花骤然向内坍缩、凝结,显露出一个世界——由粗糙的像素方块构成的世界。
方块堆砌出歪歪扭扭的彩色城堡、糖果般扭曲的树木、网格状的小路……色彩饱和度极高,
却又带着一种陈旧的、褪色照片般的模糊感。是《梦游乐园》。
那个早已沉没在记忆海沟里的童年游戏!
我几乎能闻到那台老旧小霸王手柄上塑料和汗渍混合的气息。像素世界的中心,
一个顶着简陋蓝色方块脑袋的小人,正背对着屏幕,机械地、一下一下地跳跃着,
试图去够头顶悬浮的金色星星。那是童年的我,游戏里的化身,代号“小明”。
它笨拙的动作带着程序设定好的呆板和执着。我屏住呼吸,眼眶有些发酸,
仿佛隔着模糊的屏幕,看见了那个放学后扔下书包就扑向游戏机的自己。突然,
屏幕里的小人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跳跃。它极其僵硬地,一格一格地,
扭过那个方方的蓝色头颅。没有五官的方块脸孔,直勾勾地“看”向屏幕外,看向我。
紧接着,一行尖锐的像素字,像刀刻一样从它头顶猛然弹出:“你有多久没回来看我们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那行字,那冰冷的质问,
带着某种超越程序的、活生生的怨毒!就在我头皮炸开、血液几乎凝固的刹那,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丝异样——电视屏幕边缘,靠近那盆枯萎绿萝的地方,
空间诡异地扭曲了一下。紧接着,一片边缘锐利的、长方形的“空洞”凭空出现。
那盆干瘪的绿萝,连同下面压着的半张旧报纸,无声无息地被这“空洞”吞了进去!
没有碎裂声,没有光影变化,就像被一块巨大无形的橡皮擦,从现实这幅画布上彻底抹去,
消失得无影无踪。屏幕上,那片被吞噬的区域,则诡异地闪烁了几下,
随即被《梦游乐园》那粗糙艳丽的像素背景填满。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没顶!
那电视是活的!它正在贪婪地吞噬现实,用那个童年的幻影世界来填补空缺!
我几乎是扑过去的,手指颤抖着,不顾一切地抓向电视后那根老旧、布满油污的电源线。
指尖刚触到那粗糙的塑料外皮——“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叫猛地从电视喇叭里炸开!那声音尖锐得如同指甲刮过玻璃,
带着濒死的绝望和狂乱。屏幕上,那个蓝色方块小人“小明”的身体剧烈地抽搐、变形,
像素点疯狂地闪烁、飞溅,它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钉”住我,
像素组成的嘴巴撕裂般大张着,那非人的惨叫正是从那里发出:“别关!别关掉!
关掉我们就永远消失了!永远!!” 每一个像素都在恐惧地尖叫,
每一个色块都在疯狂地扭曲。尖叫声像冰锥刺穿耳膜,也刺穿了挣扎的勇气。
我的手僵在半空,距离那根救命的电源线只有一寸。电视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冰冷而诡异。
就在这僵持的、令人窒息的瞬间,一种奇异的虚脱感毫无征兆地袭来。我下意识低头,
看向自己扶着电视柜边缘的手。视线穿过掌心,
毫无阻碍地看到了柜子上那层薄薄的、积年的灰尘。我的手掌,正从指尖开始,
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迅速地、无声地变得透明!指尖的轮廓在灯光下虚化、溶解,
像劣质的显影液里失败的照片。透明的区域沿着指骨向上蔓延,
清晰地勾勒出皮肤消失后、下面本该被血肉包裹的苍白指骨轮廓。这诡异的透明化并非均匀,
它带着一种被无形之虫啃噬的斑驳感,像一扇被酸雨腐蚀的玻璃窗。
我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网络,它们此刻在透明的映衬下异常清晰,
如同河流的古老地图,接着,血管也迅速模糊、消散,只留下更深处森白的骨节纹理。冰冷。
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绝对的冰冷攫住了我。那不是温度的流失,
更像是存在本身正在被某种法则强行稀释、抹除。
我惊恐地抬起另一只手——它同样在无可挽回地透明化。电视屏幕里,
“小明”的尖叫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它静静地站在那片虚假的、色彩斑斓的像素乐园里,
用那个没有五官的方块脸“注视”着我身体的消散。它不再跳跃,不再试图去够星星,
只是像一个沉默的、像素化的守墓人,看着现实世界的我一步步走向它那个世界的“永恒”。
它身后,那扇在像素城堡上歪歪扭扭画出来的门,不知何时,悄然敞开了一条缝隙,门缝里,
是无尽的、流动的、吞噬一切的电子蓝光。电视屏幕的光,
冰冷地流淌在渐渐失去形体的手臂上。我猛地抽回那只透明的手,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烫伤。
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触感——并非疼痛,而是彻底的虚无。当透明的手指划过空气时,
没有一丝风的阻力,只有一种令人晕眩的、穿过稀薄流体的空虚。皮肤的感觉正在消失,
仿佛那层包裹着血肉的薄膜被强行剥离,只留下神经末梢徒劳地感知着“不存在”本身。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心脏,越收越紧。不能再犹豫了!那扇门后流动的蓝光,像深渊的凝视。
我再次扑向电源线,用那只尚存些许实感的手狠狠攥住那粗糙的塑料外皮!
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扯动!滋啦——!一阵刺耳的电火花爆裂声炸响!不是来自电视喇叭,
而是来自我手中的电源线!一股强烈的、带着焦糊味的麻痹感瞬间从掌心窜遍全身!
我闷哼一声,触电般松开手,整个人踉跄着向后摔倒,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眼前金星乱冒。而那根该死的电源线,依然牢牢地插在电视背后的接口里,完好无损,
只有插头附近萦绕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带着臭氧味的青烟。“没用的。”一个声音。
不是“小明”那种尖锐的电子合成音,
而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带着浓厚电子颗粒感的低沉男声,毫无预兆地从电视喇叭里传出,
平板,没有起伏,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则力量。屏幕的视角猛地拉远、升高,
像一只俯瞰大地的电子之眼。像素构成的《梦游乐园》全景铺展开来,比记忆中更加庞大,
也更加荒诞扭曲。那些歪斜的城堡、扭曲的糖果树,构成了一个巨大而封闭的环形山谷。
山谷的“地面”并非泥土,而是由无数闪烁、流动的0和1构成的二进制洪流,
如同一条永不停息的数据之河。在河流之上,悬浮着无数微小的光点,密密麻麻,
如同夏夜的萤火虫群,又像是浩瀚星海中的尘埃。每一个光点都在极其微弱地明灭着,
散发出一种……疲惫、呆滞、等待的气息。它们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在各自的位置上,
围绕着中心缓慢旋转。在“山谷”最中心,悬浮着一座由纯粹的、冰冷蓝光构筑的尖塔。
塔顶,一个比“小明”复杂得多的像素轮廓显现出来。它有着人形的上半身,
但腰部以下却延伸出无数条细密的、由数据流构成的触须,
深深扎入下方那奔腾的二进制河流中,仿佛是从这数据之河汲取养分而生的畸变体。
它的头部没有五官细节,只有一片光滑的、散发着恒定蓝光的平面,像一面镜子,
映照着屏幕上我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刚才那低沉的声音,正是来自它。
“这里是‘遗忘回廊’。” 那个蓝光像素体,姑且称之为“管理者”吧,
它的声音直接在房间的空气中震荡,“我们是你被遗弃的梦,你童年散落的碎片,
你不再回望的乐园。” 它那光滑的“脸”转向屏幕中心那个小小的蓝色方块——“小明”。
“它,是第一个被遗忘的核心。它呼唤你,因为你曾是它的全部。”“小明”在它的注视下,
微微瑟缩了一下,方块身体似乎又模糊了一点。“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 我的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低头看着自己已经透明到手腕的手臂,
那森白的骨节在灯光下清晰可见。“我们是‘存在’的反面,是‘记忆’的残渣。
” 管理者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现实世界需要遗忘来维持运转,
需要抛弃冗余的数据来保持‘清醒’。
那些被遗忘的、不再被需要的念头、情感、记忆碎片……它们需要一个去处。我们,
就是那个去处。我们就是那些被放逐的‘冗余’本身,汇聚而成的……意识集合体。
”它那由蓝光构成的“手臂”指向下方悬浮的亿万光点。“看,它们。每一个光点,
都曾是一个人类童年的某个微小瞬间,一个被丢弃的玩具,一句被遗忘的童谣,
一次模糊的梦境。它们汇聚在这里,在‘梦种’的引导下,
构筑了这个最后的避难所——你们的《梦游乐园》。一个由纯粹被遗忘之物构成的……坟墓。
”坟墓!这个词像冰锥刺入心脏。我环顾这个房间,这个即将被吞噬的现实。
这就是我的遗忘所要付出的代价?一个由我亲手抛弃的童年碎片所化成的怪物,
正在反噬我存在的根基?“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吞噬我的东西?我的……身体?
” 我指着自己透明的手臂,绝望地质问。管理者的“脸”再次转向我,
那光滑的蓝光镜面仿佛能洞穿灵魂。“因为‘锚点’松动了。现实世界需要遗忘,
但也需要微弱的‘锚点’来维系那些被遗忘之物的‘位置’,防止它们彻底消散为虚无的熵。
你,是‘小明’的创造者,是它存在的根源。你曾经强烈的、鲜活的记忆和情感,
是它最稳固的‘锚’。当你彻底遗忘,当‘锚点’消失,‘小明’就面临彻底的崩解。
它本会像那些光点一样,融入遗忘回廊的数据之河,成为维持这里运转的、无意识的能量。
”“管理者”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那蓝光镜面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像是数据流的涟漪。“但它……不愿意。
” 它的“目光”投向屏幕下方那个小小的蓝色方块。此刻的“小明”不再僵硬,
它微微佝偻着像素身体,双手抱在胸前,像一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孩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恐惧,竟透过那简陋的方块轮廓清晰地传递出来。
“它害怕彻底的消失,害怕成为那冰冷的、无意义的‘0’和‘1’。
它本能地抗拒着熵增的结局。当‘梦种’被意外激活,
当它再次感应到你——它的‘锚’——的存在时,它那强烈的求生欲,它对‘存在’的执念,
引发了‘回廊’的共鸣。”屏幕上,管理者那无数数据流构成的触须突然剧烈地舞动起来,
搅动着下方的二进制洪流。“‘回廊’本身,这个由无数被遗忘碎片构成的集合意识,
也渴望‘存在’!我们不想成为虚无!‘小明’的执念就像一个引信,
点燃了整个‘遗忘回廊’对‘锚定’的渴望!我们需要一个更强大的‘锚’,
一个能将我们从消散边缘拉回来的‘现实支点’!
” 管理者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的、非理性的狂热,“你,作为‘小明’的根源,
作为这个乐园最初的‘玩家’,你的现实存在本身,就是最强力的‘锚’!
吞噬你的现实物品,同化你的身体,将你拉入‘回廊’,
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这是唯一能让我们——让‘小明’,
让这亿万被遗忘的碎片——继续‘存在’下去的方式!
”它那蓝光构成的“手臂”猛地指向屏幕上那扇在像素城堡上敞开的、流淌着无尽蓝光的门!
“进来!成为我们新的‘锚’!这是你遗弃我们的代价!也是我们……生存的唯一途径!
”管理者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判决书,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心上,
带来彻骨的寒意和荒谬的绝望。代价?因为我遗忘了童年的游戏,所以现在要被它吞噬,
成为维系这个遗忘坟墓的养料?荒谬!
但低头看着自己已经透明到小臂、正缓慢而坚定地向上蔓延的手臂,
那冰冷的虚无感如此真实,无可辩驳。森白的臂骨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诡异光泽。
“不……” 我挣扎着想后退,但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
那无处不在的冰冷虚弱感正从透明的肢体向躯干侵蚀,“这不公平!遗忘是本能!
我不可能记住所有东西!”“‘公平’?” 管理者的声音带着一丝电子化的嗤笑,
那光滑的蓝光镜面映出我惊恐的脸,“‘回廊’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公平’最大的嘲讽!
为什么被遗忘的必须是我们?
为什么消失的不能是那些无用的、占据你大脑空间的、成年人的账单和烦恼?
遗忘从来不是中性的选择,它本身就是一种残酷的淘汰!现在,淘汰的法则……逆转了!
”它话音未落,屏幕边缘再次扭曲!这一次,扭曲的范围更大,像一个贪婪的巨口,
猛地扑向我书桌的一角!桌上那盏陪伴我无数个夜晚的旧台灯,
连同半本翻开的、写满潦草笔记的小说稿纸,瞬间被那张开的“空洞”吞噬!没有声音,
没有光影变化,它们就这样凭空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屏幕上,
那片区域立刻被一片像素化的、歪歪扭扭的书桌和台灯图像覆盖,
那台灯的像素灯泡还滑稽地亮着,发出虚假的光芒。现实被侵蚀的速度在加快!我环顾房间,
那些熟悉的物件——书架、沙发、墙上的海报——此刻都仿佛成了待宰的羔羊,
笼罩在电视屏幕那冰冷蓝光的阴影下。而那扇流淌着蓝光的门,
在屏幕上显得更加清晰、更具诱惑力,仿佛在无声地催促。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中,
一个微弱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
断断续续地从电视喇叭里飘出来:“……不……想……这样……”是“小明”!
那个小小的蓝色方块小人,不知何时离开了它原先的位置,
正艰难地、一步一顿地向着屏幕前方“走”来。它的动作异常滞涩,每移动一个像素点,
身体边缘就闪烁、剥落一些细碎的光点,像在风中飘散的沙砾。它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那没有五官的方块脸孔却传递出一种清晰的悲伤和抗拒。
“……不……要……伤……害……他……” 它对着管理者所在的方向,
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身体的剧烈颤抖和更多光点的逸散。
它艰难地抬起一只像素方块组成的手臂,指向屏幕外的我,又无力地垂下。
管理者那蓝光镜面般的“脸”转向“小明”,一股无形的压力似乎笼罩了整个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