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绞索下的绝望脖子上的麻绳粗糙得像砂纸,
每一次无意识的吞咽都带来一阵火辣辣的摩擦,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噬我的皮肉。
喉咙深处,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弥漫开来,那是死亡提前渗出的滋味,又咸又腥。
汗水早已浸透了单薄的囚衣,冰冷地贴在背上,紧得让人窒息。
脚下的木板散发着浓烈的霉味,
混杂着一种更阴森、更难以言喻的气息——那是无数死囚在此终结生命时留下的绝望与腐朽。
我,沈骸,一个在权力碾轧下粉身碎骨的卑微蝼蚁,今日终于走到了断头台的尽头。
视野有些模糊,刑场四周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像一片无声的、饥饿的鸦群,
贪婪地等待着啄食我的死亡。他们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股浑浊的潮水,冲击着我的耳膜。
“……听说是个不识抬举的穷酸书生……”“……敢拦王公公的车驾,
活腻歪了……”“……啧啧,绞刑呢,便宜他了……”“……看那脖子细的,绳子一紧,
咔嚓就完……”“……嘘……来了……”一阵尖锐刺耳的铜锣声骤然撕裂了刑场上空的沉闷,
硬生生扎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那声音冰冷、无情,宣告着仪式的开始。
人群的喧嚣瞬间被掐灭,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沉重得令人心悸。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还有我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是要撞断肋骨跳出来。监刑的曹公公,
那张无须的胖脸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油光。他慢悠悠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动作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慵懒与残忍。他清了清嗓子,
声音尖利得如同瓦片刮过石板:“圣谕——”扑通!扑通!刑场内外,
所有的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扫过,齐刷刷地矮了一截,额头触地,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我,
脖子被那要命的绳索套着,只能僵硬地站着,像一尊等待被推倒的破败石像。汗水流进眼睛,
刺得生疼,我用力眨了眨,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在那片刺目的明黄上。
曹公公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我的骨头缝里:“……查,
逆犯沈骸,狂悖犯上,罪在不赦!依律,绞决!”意料之中。我闭上眼,
等待着那最终收紧的一勒。铁锈味更浓了,几乎堵塞了呼吸。也好,这腌臜世道,
早离早干净。然而,曹公公那尖细的嗓音却诡异地拖长了尾音,
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戏谑:“……然——”我的心猛地一坠,
一种比死亡本身更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2 生死念间“……朕念上天有好生之德,
刑者,亦存教化之机。特此恩旨:着逆犯沈骸,暂代今日‘斩监候’之职,
掌此刑场生杀予夺之权!凡今日待决之犯,其刑名轻重,皆由其一言而决!
钦——此——”圣谕宣读完毕,余音在死寂的刑场上空盘旋,嗡嗡作响,
仿佛一群无形的毒蜂。我呆住了。脖子上的绳索依旧勒着,可那宣判的每一个字,
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意识里。斩监侯?掌生杀予夺之权?让我?
一个脖子还套在绞索里的死囚?荒谬!极致的荒谬!死寂瞬间被打破了。
先是几声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随即,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哗然如同决堤的洪水,
轰然爆发开来!“什么?!我没听错吧?”“斩监候?!让一个死囚当斩监候?
这……这……”“疯了!圣上这是……”“这沈骸走了什么狗屎运?临死还捞个官儿当当?
虽然是管杀人的……”“怕不是阎王爷派他来点名的吧?哈!”“肃静!肃静!
”几个衙役厉声呵斥,拼命挥舞着水火棍,试图压下这滔天的声浪,但收效甚微。
无数道目光,惊愕、疑惑、恐惧、嫉妒、看热闹的兴奋……像无数根针,
密密麻麻地刺在我身上。脖子上的麻绳猛地一紧!
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着我脚下的木板向下滑去!失重感瞬间攫住了我,
心脏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呃——!”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包裹了我。但,
只是短短一瞬!下滑骤然停止!我的双脚悬空,全身的重量都吊在了那根粗糙的麻绳上,
勒得我眼前阵阵发黑,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窒息感如同铁钳扼住了喉咙。
我徒劳地蹬踹着双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吊稳咯!”一个粗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带着残忍的快意,“让咱们新上任的沈大人好好瞧瞧,这刑场,究竟是谁说了算!
”是那个负责行刑的刽子手,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他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
正用那双蒲扇般的大手,稳稳地拽住连着绞索的粗绳。原来刚才那一下,
只是他故意施加的下马威。我被吊在半空,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挣扎着,
每一次抽搐都让脖子上的绳索勒得更深一分。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人群的喧哗变得遥远而扭曲。“沈大人,”曹公公那令人作呕的尖细声音再次响起,
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时辰到了。
该您……升堂问斩了。”他刻意加重了“升堂”二字。紧接着,我感到脚下猛地一震!
那托着我身体的沉重木板,连同我悬空的双脚,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缓缓抬升起来!
脚下的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我被吊着脖子,一点点地向上拔高,视野也随之开阔。
我看到脚下黑压压跪着的人群,看到监刑台上曹公公那张油光锃亮的胖脸,
看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残忍与玩味。木板最终停在了一个离地丈余的高度。
这像是一个为“斩监候”特设的、荒诞而残酷的“公堂”。我依旧被吊着,
只是脚下的木板提供了一点点可怜的支撑,让我勉强能踮着脚尖站立,不至于瞬间窒息。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脖颈处撕裂般的剧痛和绳索的摩擦。“带——人——犯——!
”一个衙役拖长了调子,尖锐地喊道。刑场一侧的木栅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粗暴地拖拽着一个穿着七品青色鹭鸶补子官服的人进来。
那人官帽歪斜,头发散乱,脸上涕泪横流,早已没了半分官威,只剩下筛糠般的恐惧。
“大人!沈大人!饶命啊沈大人!”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刑台正下方,
对着被高高吊起的我疯狂磕头,额头重重地砸在夯实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扬起一小片尘土。“下官……下官知错了!都是……都是上头逼的啊!
那修河堤的银子……下官只拿了……只拿了一成!不不不!半成!大人明鉴啊!饶命!
饶命啊!”是青河县令,赵有德。我认得他。三个月前,就是他,在青河县衙大堂上,
用惊堂木拍碎了我耗尽心血写就的、揭露青河堤坝贪墨的状纸。
他当时那副道貌岸然、义正辞严的嘴脸,和此刻涕泗横流、磕头如捣蒜的狼狈,
在我被绳索勒得发黑的视野里重叠、扭曲。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脖颈处火辣辣的痛楚,
瞬间冲垮了濒死的麻木。掌生杀大权?这哪里是什么恩典,分明是淬了剧毒的饵食!
是让我在临死前,再亲手点燃焚身的业火!是让我这个被绞索套住的“斩监候”,
去裁决那些同样被权力钉在砧板上的鱼肉!一个皂隶端着一个乌漆托盘,小跑着来到刑台下。
托盘里,赫然摆放着三支令签。一支通体猩红,如凝固的血,触目惊心。一支是沉郁的墨黑,
透着不祥。还有一支,是刺眼的惨白。3 血染的抉择“沈大人,
”曹公公尖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像毒蛇的信子在嘶嘶作响,“犯官赵有德,
贪墨朝廷拨付之青河堤工银,致堤坝溃决,淹没良田千顷,百姓死伤逾百……证据确凿,
按律当斩。请大人……勾决。”“饶命!大人开恩!开恩啊!”赵有德的哭嚎更加凄厉,
绝望地伸出手,徒劳地抓挠着冰冷的刑台木板。我低头,
看着托盘里那三支象征不同命运的令签。红色的斩,黑色的赦,白色的……大概是其他?
一股强烈的、想要呕吐的感觉涌上喉头。杀了他?用这荒谬的“权力”?
还是……我猛地想起青河决堤后,下游村庄被浑浊洪水吞噬的惨景。漂浮的破败家具,
肿胀发白的尸体,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
眼中空洞的死寂……那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记忆里,
比此刻脖子上的绞索更加灼痛。“签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响起,像砂纸摩擦,
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决绝。那声音不大,
却奇异地穿透了刑场上压抑的嗡嗡声。端托盘的皂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慌忙将托盘高高举起,几乎要碰到我悬空垂下的脚尖。我的手指因为血液不畅而冰冷麻木。
我艰难地抬起右臂,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脖颈的剧痛。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
视野边缘的黑晕在扩散。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尖才颤抖着触碰到那支冰冷的令签。
猩红的颜色,刺得我眼睛生疼。没有丝毫犹豫。或者说,根本没有给我犹豫的余地。
那滔天的洪水,那浮尸遍野的惨状,那无数枉死的冤魂,
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推动我手臂的力量。“斩!”一声嘶吼从我被绳索压迫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狠厉。手臂猛地向下一挥!啪嗒!
那支染血般的红头签,从高处坠落,砸在刑台下干燥的黄土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溅起几粒微尘。赵有德撕心裂肺的哭嚎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鸡。
他圆睁着恐惧到极致的双眼,死死盯着地上那枚小小的红签,身体彻底瘫软下去,
一股腥臊的液体迅速浸湿了他青色的官袍下摆。“得令!”刽子手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他丢开拽着我绞索的绳子我脚下猛地一沉,窒息感再次袭来,眼前一黑,
抄起旁边早已备好的鬼头大刀,大步上前。刀身雪亮,在阳光下反射着刺骨的寒芒。
没有多余的仪式,没有冗长的程序。大刀高高扬起,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噗嗤!
沉闷的钝响。一颗戴着歪斜官帽的头颅冲天而起,断颈处喷涌出大股温热的鲜血,
在干燥的黄土上泼洒开一片刺目的猩红图案。无头的尸体抽搐了几下,软软地栽倒在地。
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刑场原本的霉味和汗臭,浓烈得令人作呕。
人群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骚动。惊呼声、呕吐声、兴奋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
“真砍了!”“好快的刀!”“这沈骸……够狠!”“下一个是谁?
”脖子上的绳索勒得我意识又开始模糊,视野里那片猩红在晃动。刚刚刽子手松开了绞绳,
我的身体重量再次完全落在麻绳上,窒息的痛苦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神志。
脚下的木板微微摇晃,发出吱呀的呻吟。每一次微小的晃动,
都让那粗糙的绳索更深地嵌入皮肉。“带——人——犯——!
”衙役尖锐的唱鸣声再次刺破喧嚣。又一个穿着深绿色官服的人被拖了上来。府丞,张弼。
他比赵有德稍显镇定些,但惨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双腿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他走到刑台前,没有像赵有德那样哭嚎磕头,只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
死死地盯着被高高吊起的我。“沈……沈骸!”他的声音嘶哑,
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绝望和不甘,“我认得你!去年……去年你恩师柳公,
为你求取的那个府衙书办的缺……是我!是我替你压下来的!
因为……因为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你恨我!所以你要公报私仇!是不是?!
”他疯狂地嘶吼着,试图在临死前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人群的议论声再次嗡嗡响起。
“公报私仇?”“原来还有这层过节?”“啧啧,这下有好戏看了……”曹公公眯缝着眼,
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慢悠悠地开口:“沈大人,犯官张弼,身为府丞,
掌管河工文牍,却玩忽职守,隐匿灾情不报,延误赈济,致流民饿毙者众……按律,亦当斩。
请大人明断。”他故意顿了顿,像是在欣赏我的挣扎,“哦,对了,
张大人刚才所言……沈大人,可要公私分明啊。”冰冷的汗水沿着我的额角滑下,
流进被绳索勒得生疼的伤口里,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张弼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