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萧焰蜷在尸堆最底层,腐臭的血浆糊住他半边脸,眼睫毛冻成了冰碴。
三天了。
自从父帅的头颅被挂在狄戎战马前摇晃,自从大哥的铠甲被弯刀劈烂,他就被周伯死死按在这堆残缺的肢体下面,像条埋进冻土的僵虫。
“嘘…小主子…别喘气…”周伯的低吼混着血沫,从头顶传来。
这老兵的腰几乎被乱箭射穿,此刻却用脱臼的胳膊撑着两具尸首,硬是给萧焰撑出个憋闷的“活棺材”。
叮啷!
一柄豁口的斩骨刀剁进萧焰耳畔的死人肩膀,血浆溅上他眼皮。
刽子手粗鲁的叫骂灌进来:“萧家的种真他娘难砍!
脖子比铁硬!”
透过尸体交错的缝隙,萧焰的瞳孔骤然缩紧。
谷底空地上,仅剩的几十名家将正被按着跪在冰泥里。
二叔萧崇山被反剪双手,脖颈高昂,对着狄戎大王子的金狼旗厉笑:“贺拔野!
今日你屠我萧家满门,来日必有人将你挫骨扬灰——”话未毕,雪亮的弯刀弧光一闪。
噗嗤!
一颗人头滚落在地,沾满泥泞仍怒目圆睁,恰停在尸堆缝隙前。
是二叔!
萧焰胃里猛地翻滚,牙齿咬得腮帮子渗血,又被周伯沾血的手死死捂住嘴。
“不能叫…叫了都得死…”老兵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混着泪水砸在萧焰后颈,热得烫人。
更多的家将被砍翻。
三哥死前挣扎着把一名狄戎骑兵拖下马,硬是用牙齿啃断了对方的喉管。
五叔的肠子流了一地,兀自扑倒压住一个狄戎弓手的腿,给身后的年轻亲兵挣出放箭的机会,那支透骨箭射穿狄戎王子耳上的金环。
萧焰认得那些脸。
喂过他糖糕的王厨娘,教他拉弓的教头李,给小妹梳头的女侍官……他们一片片倒下,猩红的血浸透谷底灰白色的冻土,冻成一层厚厚的、暗红色的冰盖。
狄戎骑手的马蹄踩在上面,喀嚓作响。
一个满脸麻子的狄戎兵拖起脚边一具年轻尸体,那是他二哥萧珏。
二哥的竹青箭袖被割得稀烂,露出心口黑紫的淤伤——那是替父帅挡下的致命毒箭。
麻子脸狞笑着解裤腰带。
嘶啦!
二哥的裤管被拽裂。
“狗东西!
离我哥远点!”
萧焰脑子里的弦崩断了!
他忘了周伯的叮嘱,猛地从尸堆里窜出半截身子,抓起手边一块碎石狠狠砸去!
啪!
石头正中麻子脸后脑。
对方踉跄几步,恼羞成怒回头。
“周伯!
按住他!”
周伯嘶吼着去捞,却只撕下萧焰半片破袄。
麻子脸看清是个半大孩子,狞笑着抽出弯刀扑来:“小崽子,老子先扒了你的……”呼哧!
一柄生锈的叉草钢叉破空飞来,狠狠扎进麻子脸的右眼!
是看守粮草车的老马夫!
几乎同时,几块拳头大的冻土砸向其他狄戎兵。
“护小主子走啊!”
几个未死透的伤兵用尽最后力气嘶喊挣扎,扑上去抱住狄戎人的腿。
“走!”
周伯趁机一把扯起萧焰,将他甩到背上。
断折的箭杆在萧焰眼前晃动,是插在周伯后腰那支。
老兵像一头伤疯的野兽,无视背上孩子冻裂的脚踝刮过岩石,无视腰间的箭伤涌出带着脏器碎片的血,手脚并用地朝谷口峭壁的阴影里爬。
狄戎的箭矢嗖嗖钉在周围。
“周…周伯…二哥他…”萧焰的脸紧贴老人汗血冰凉的脖子,视野被眼泪和血糊成一片猩红。
二哥最后僵首的身体,那狄戎狗扒他裤子的手……“闭眼!”
周伯的声音喘得破风箱似的,“记着!
全给我记着!
这些血仇…这些污糟事儿…都是将来喂狗的好料!”
岩缝终于到了。
周伯拼尽最后力气把萧焰塞进一道仅容一人的黑暗石隙,自己用脊背堵住洞口。
噗噗两声钝响,两支羽箭透背而出,箭头离萧焰的鼻子不到半寸。
洞口外,狄戎兵点燃了尸堆,焦糊的肉味裹挟着贺拔野张狂的狂笑被风卷进来:“拿萧远山的脑袋给我做个尿壶!
挂在金帐前让那些梁国软蛋看看!”
黑暗里,十岁的孩子蜷在冰冷石缝深处,牙齿死死咬住嘴唇,血珠一滴滴落在冰冷的手背上。
那火烧火燎的东西在肺里烧,烧得他浑身发抖。
他摸到怀里半个冻硬的窝头,那是二哥早上偷偷塞给他的。
“小焰,吃了…哥看你跑。”
二哥的手当时很暖。
现在那手再也不会动了。
那些狄戎狗…萧焰猛地抓起地上一块棱角尖利的碎石,狠狠在地上划刻。
黑暗中看不见,但他每一笔都用尽全力。
第一划。
第二划。
第三划…血沫混着石粉沾满指尖,他在刻一个名字——贺拔野!
***十年后。
南境流民窟。
寒风卷着破草棚顶的烂茅草,呜呜咽咽。
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手扒开半尺厚的霉草,摸到角落里一个微微发硬的布团。
萧焰将那个布团小心翼翼地展开。
里面是半块黑灰色的饼,表面凝结着白霜,爬着几只米粒大的虫。
他面无表情地捻起虫子弹飞,把饼掰成两半,大的那块递向身后。
“给老子吃了!”
倚在草堆里喘气的周伯一把拍开他的手,咳得整个身子缩成一团,指缝里渗出血丝。
“老子一把老骨头,吃这个也是糟蹋!”
萧焰不说话,默默将大半块饼塞进周伯僵硬的手心,自己捏着小半块回到棚子缺口处。
他背对着周伯,将饼一点点撕碎,塞进嘴里缓慢地嚼,眼睛透过棚子的破洞,死死盯着远处那座叫黑云寨的山头。
夕阳泼在天边,一片暗沉的血色。
寨门刁斗上挂着几只焦黑的、随风晃荡的东西……那是三天前被黑云寨土匪活活烤死的流民,因为他们偷刨了山脚一垄没人要的冻土豆。
十年前血狼谷的焦糊味又钻进鼻腔。
“咳…省省眼睛的力气,”身后周伯咳喘稍定,声音嘶哑,“留点精神头…磨你那箭头。
十年了…才磨下去半分厚?
没用的软蛋!”
萧焰身体纹丝未动,只有垂在身侧的右手无声地攥紧了。
那半个箭头就缝在他最贴身的破袄暗袋里,冰凉的金属棱角刺着胸口。
那是他最后找到的父帅战甲残片,十年间,每当死意钻心时,他就拿出来在门柱下的粗砺石头上磨。
磨掉一点铁屑,就抵住心头一点煎熬。
哐当!
隔壁草棚一声脆响伴着哭嚎:“王婆!
王婆你醒醒!”
萧焰的视线终于从那黑云寨上移开半寸。
隔壁破草帘掀开了,老妇人张大着嘴,空洞地望着漏风的棚顶。
她脸皮紧紧裹在嶙峋的骨架上,怀里还抱着个饿瘪了的粗布口袋。
“她……她想给三丫换半个饼……”抱着老妇尸首的汉子哭得撕心裂肺,“我劝她……劝她不听啊……”三丫是汉子的女儿,刚五岁。
此刻,一个瘦小的人影从汉子身后钻出来,呆呆地看着她奶奶,不哭也不闹,一双眼睛大得吓人。
哭嚎声引来了两个骑马的黑云寨匪兵。
“嚎什么丧!
又死人了?”
为首的刀疤脸勒住马,居高临下地啐了一口,“晦气!
老刘头,赶紧拖去乱葬岗埋了,别在这碍眼!”
另一个瘦高个匪兵翻身下马,贼眉鼠眼地在王婆尸身上扫了一圈,伸手就要去解她怀里的布口袋。
“看看老虔婆藏了什么好东西。”
汉子刘西猛地扑过去护住尸首,吼道:“别碰我娘!”
“滚开!”
瘦高个一脚踹在刘西胸口,刘西闷哼一声,撞在草棚柱子上。
棚子里的萧焰,捏着饼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瘦高个匪兵嘿嘿一笑,刚要去拽那布袋,他的马突然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嘶。
瘦高个被缰绳一带,狼狈地摔了个狗啃泥。
“妈的,蠢货!”
刀疤脸也被惊马带着转了半圈,恼火地骂道。
瘦高个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正要发作,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从旁边最破烂的棚子里飘了出来。
“畜生就是畜生,见了人味儿都受不住。”
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是周伯。
两个匪兵脸色一变,刀疤脸喝道:“谁!
谁在放屁!”
他目光凶狠地扫过一排死寂的草棚,流民们个个垂头缩脑,不敢与他对视。
瘦高个被那句话说得心里发毛,又找不到人,只得骂骂咧咧地爬回马上:“走走走,这鬼地方邪门!”
两人骂着催马走了。
刘西挣扎着爬起来,朝萧焰的棚子方向看了一眼,眼神复杂。
入夜,风更冷了。
刘西抱着女儿三丫,悄悄挪到萧焰的棚口,递过来一个东西:“兄弟,今天…谢了。
这个给你。”
是个小小的木雕,一只歪歪扭扭的鸟,己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萧焰没接。
“拿着,”刘西把木雕硬塞进他手里,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们不是一般人。
黑云寨那帮畜生,今晚子时会有一辆装粮食的板车从西边山坳过,只有两个人押车……他们还抢了药……”他看了一眼棚内周伯的方向。
萧焰握紧了手里的木雕,小鸟的翅膀硌着掌心。
他抬头看了看刘西,又看了看缩在刘西怀里,正睁着大眼睛看他的三丫。
他收回目光,对着刘西,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回到棚内,萧焰摸出怀里那半块箭头。
冰冷的铁片贴着皮肤,他用拇指反复感受着那道磨了十年的锋刃。
黑暗中,周伯的咳嗽声停了。
“怎么,这回不磨了?”
萧焰没回答,只是将箭头翻了个面,检查着另一边还未磨过的、带着锈迹的棱角。
今晚,它该开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