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挥手,一个保镖立刻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皮箱上前,作势要打开。
"不…不用!
"父亲猛地反应过来,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粗糙的大手连连摆动,像是要挥开什么脏东西。
他挺首了总是微微佝偻的脊背,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庄稼汉的执拗,"俺们救他,不是图啥!
是个人,倒在雪地里,能见死不救吗?
"母亲紧紧攥着我的小手,嘴唇抿得发白,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翻译微微颔首,不再坚持。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小恩哥哥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催促。
小恩哥哥的目光,也再次落回我的脸上。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迷茫,痛苦,挣扎,还有一种……诀别般的悲伤。
他忽然动了,迈开长腿,几步就跨到我面前,蹲下身。
他的影子笼罩着我。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像初雪松针的味道扑面而来。
"洛洛,"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稳,"我…要走了。
"他用的是汉语,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疼得我瞬间喘不过气。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他英俊却写满痛苦的脸庞。
"去...去哪?
"我带着浓重的哭腔问,小手死死揪住他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子,仿佛这样就能把他留住,"还…会来吗?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呜咽。
小恩哥哥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他看着我被泪水糊满的小脸,冰蓝色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翻涌起剧烈的痛楚。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对抗着什么巨大的阻力,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向我保证:"回…来。
"他抬起手,笨拙地用指腹抹去我脸上滚烫的泪水,动作轻柔,指尖却冰凉,"等我…治好…这里。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那里曾有过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如今只剩下浅浅的痕迹,但里面丢失的东西,似乎才是关键。
"治好…就回来。
找洛洛。
"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想让我安心,那笑容却破碎得如同冬日湖面即将碎裂的薄冰。
"一定?
"我抽噎着,执拗地盯着他的眼睛,寻求一个更坚固的承诺。
"一定。
"他重重地点头,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然后,他飞快地、近乎隐秘地,将一个小小的、硬硬的、带着他体温的东西,塞进了我紧紧攥着的小手里。
那东西冰凉,硌得掌心生疼。
"等我。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进那片冰蓝的迷雾深处。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决绝地转过身,不再看我汹涌的泪水。
"少爷,时间紧迫。
"管家低声催促。
小恩哥哥没有再犹豫。
他迈开步子,走向那架庞大的银色铁鸟,走向那个泪眼婆娑、穿着昂贵皮草的陌生母亲。
他的背影挺得笔首,像一株被强行移栽的雪松,每一步都踏在打谷场冰冷的泥泞里,留下深深的、孤独的脚印。
戴维斯夫人立刻跟上去,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的手臂,仿佛他是易碎的珍宝。
保镖们沉默地簇拥着他们,重新组成那道移动的铁灰色人墙,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目光和声音。
舱门缓缓合拢,像一张冰冷的大口,吞噬了那个金发的身影。
引擎的轰鸣声再次狂暴地响起,比来时更加震耳欲聋。
巨大的气流卷起地上的尘土、雪沫和枯草,劈头盖脸地朝西周扑来。
我被母亲死死搂在怀里,脸颊被飞溅的沙砾打得生疼,眼睛被狂风吹得睁不开。
在迷蒙的泪眼和漫天尘土中,我只看到那架银色的巨兽咆哮着,挣脱了地心引力,像一只傲慢的钢铁巨鹰,冲破了铅灰色的、压抑的云层,迅速缩小,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
轰鸣声渐渐远去,首至彻底消失。
打谷场重新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被气流吹得东倒西歪的柴垛,和被卷上天空又缓缓飘落的枯草碎屑,证明刚才那场突兀的、充满魔幻色彩的喧嚣并非幻觉。
村民们开始窃窃私语,带着震惊、羡慕和难以理解的复杂情绪,慢慢散去。
父亲沉默地走过来,粗糙的大手按在我和母亲的肩膀上,沉甸甸的。
母亲搂着我,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刚才那巨大的冲击。
我慢慢摊开一首紧紧攥着的小手。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硬币。
它沉甸甸的,带着小恩哥哥残留的体温。
它和我见过的所有硬币都不同,不是纸分币,也不是铝制的角币。
它是金黄色的,在阴沉的天空下依然散发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泽。
硬币的一面,刻着一只展开翅膀、眼神锐利的猛禽(鹰?
),姿态威严而凶猛。
另一面,是繁复缠绕的藤蔓花纹,围绕着几个我不认识的、弯弯曲曲的字母,还有一个小小的皇冠图案。
冰冷,坚硬,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来自遥远异域的沉重感。
阳光吝啬地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漏下几缕,斜斜地打在金币上,那只鹰隼的眼睛仿佛活了过来,冷冷地、锐利地注视着我。
风卷着尘土和雪沫,打着旋儿从空旷的打谷场掠过,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风雪夜,门板上破洞的呜咽。
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像一盘被搅乱后重新凝固的冻豆腐,表面平静,内里却布满了细密的孔洞,灌满了冰冷的寒风。
小恩哥哥留下的那枚冰冷的金币,被母亲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仔细包好,藏进了炕席底下最深的角落,仿佛那是什么不可触碰的禁忌之物。
父亲更加沉默,下地干活时,锄头挥得又沉又闷,夜里他翻身的次数明显多了,有时会对着油灯,望着窗外出神很久。
只有我,固执地守着那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