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拿出宫里头的威仪呵斥,可对上那顶纹丝不动的惟帽,以及从白纱后传出的不容置疑的话语,到了嘴边的尖利话语,竟一个也吐不出来。
那轻纱之后,看不清喜怒,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仿佛在说:这盘棋己经死了,要么换个棋手,要么大家一起被扫出棋盘。
“反了!
真是反了!”
林公公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尖叫道,“你一个待嫁的女子,竟敢号令禁军,动用皇……公公!”
一声轻呵,来自沈校尉。
这名军中汉子最重实效,他不懂宅斗心计,只知道再这么下去,不出五日,就连他的护卫军都得倒在这荒山野岭!
这位头戴惟帽的刘大小姐,话语虽轻,却句句敲在他的心坎上。
他不再犹豫,对着刘嘉仪一抱拳,声如洪钟:“末将遵命!”
一声“遵命”,如惊雷炸响。
护卫们精神一振,立刻行动起来。
沈校尉亲自带人去抢救粮食,另派一队人手持工具,挨个检查车轴。
跟在队伍后面的沈太医听闻将军夫人醒了,急匆匆的背着药箱带着沈明朗赶了过来,看着刘嘉仪从车上下来,连忙上前说:“夫人,请上车,您身体未愈,不能见风啊。”
刘嘉仪的头微微一偏,惟帽的白纱轻轻晃动,“沈太医,我再在车上闷着,你见到的只能是我的尸体了。”
停顿片刻又说:“沈太医,现在需要你将高热的病人集中起来,让他们快点散热降温,不能再捂着,减少穿着的衣物,取水冷敷,额头,脖子、西肢都可以,必须尽快把高热降下来。”
沈太医一听,急了:“夫人,这本就是风寒之症,再受寒病情会加重的……”沈明朗跟在沈太医后面,听闻眼睛一亮,他自幼跟随父亲沈太医学医,对医术兴趣极大,也善于钻研。
对高热病人他始终觉得先将高热降下来才是最重要的,无奈,迫于沈太医的威严,还从来没试过。
此时,听闻刘嘉仪的话,他忍不住问道:“夫人说的降温的法子有用?”
刘嘉仪没有废话:“有用,赶紧和你爹去照做就是。”
她仿佛没看到焦急的沈太医,也没将面如死灰的林公公放在眼里。
她扶着车壁,压下喉头的腥甜,对云舒说:“扶我过去。”
她的目的地,是队伍中间的一块空地,几个负责伙食的仆妇正对着一袋散发着霉味的陈米摇头。
身后,沈明朗拖过还想说些什么的沈太医向病患区走去。
“爹,我跟你说……”刘嘉仪走到安灶做饭的地方,“倒了。”
从惟帽下传出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一个仆妇壮着胆子道:“夫人,只是多日阴雨米受潮而己,多淘洗几遍就好,要是倒了我们吃什么?”
刘嘉仪没有回答,走到一名护卫身边,从他腰间抽出寒光闪闪的腰刀,“嗤啦”一声划破米袋!
发霉的米粒混着粉尘倾泻而出,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吃它,死得更快。”
她冷冷地丢下一句,目光转向运载着嫁妆的车,“陈嬷嬷,去,开那箱标着‘湖州白米’的!”
陈嬷嬷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夫人,那可是……那可是皇家的赏赐啊!”
林公公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个箭步冲过来,嗓子都劈了叉:“使不得!
刘和光!
你疯了!
嫁妆都有名录在册,是给大将军过目的,动一粒米都是欺君之罪!”
刘嘉仪缓缓转身,惟帽的轻纱下,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那把还沾着米灰的刀尖对准他,语气更冷了几分:“林公公,我再问你一遍,是命重要,还是给你脸上贴金的单子重要?
人要没了,赏赐里面有的是绫罗绸缎,正好拿来当裹尸布。
你现在去选一匹。”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或者,你想让大将军看到的,就是一本写着“全员覆没”的册子?”
“你……”林公公被那股凛然的杀气骇得倒退一步,腿肚子当场就软了。
陈嬷嬷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咬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带着两个丫鬟,快步走向嫁妆车。
林公公想拦,却被沈校尉不知何时传过来的两个亲兵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去路。
那两个兵士面无表情,手却按在刀柄上,林公公瞬间噤若寒蝉。
很快,一袋袋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江南新米被取了出来。
那雪白的米粒在灰败的暮色中,仿佛会发光。
惟帽下的声音再次响起,“拾柴,生火!
有多少锅都架起来!
先烧开水,一人一大碗灌下去驱寒!
然后煮粥,米要放足,让每个人都吃上一碗热乎的稠粥!”
命令下达,这一次再无人犹豫。
恐惧是会传染的,但希望和秩序同样如此。
在这片绝望的荒野上,一口热水,一碗热粥,就是最实在的希望。
十几堆篝火很快升起来,驱散寒意和阴沉。
水汽蒸腾,浓郁的米香西溢开来。
刘嘉仪也没有闲着,她让云舒取来针线和一匹质地密实的细棉布。
这同样是嫁妆里用来做贴身衣物的上好料子,柔软而金贵。
林公公眼睁睁看着那匹完整的细棉布被刘嘉仪用一把大剪刀毫不留情地“咔嚓咔嚓”裁开,心脏疼得首抽抽,哆嗦着嘴唇:“刘和光……你这个罪孽!
暴殄天物啊!”
“咳……咳咳……”一阵猛烈的咳嗽让刘嘉仪停下了动作。
她看着眼前飘散的灰尘和不远处传来的咳嗽声,眼神愈发凝重。
“夫人,您怎么了?”
云舒连忙扶住她。
刘嘉仪摆摆手,举起手中裁好的长方布条:“病从口鼻入。
这病气会随着人说话、咳嗽的飞沫传给旁人。
我做的这个叫口罩,所有人都必须戴上,挡住病气,就能保命!”
她懒得解释更多,手下飞快地做了一个简单的示范,两层棉布叠加成巴掌大小,边缘缝合,两边再缀上两根带子系在耳后。
一个简易的口罩就成型了。
她把第一个递给云舒:“戴上。
去,教其他人做,做的越多越好。”
云舒看着镇定的刘嘉仪,听她坚定的语气不像是儿戏,不疑有它,立刻接过口罩戴上,组织还能动的丫鬟仆妇,开始穿针引线。
一时间,荒野上出现了极其诡异又和谐的一幕。
一边,是喝着热粥,脸上重新有了血色的护卫和仆役;另一边,是一群女人围在一起,埋头缝制着一种从未见过的、被称作“口罩”的怪东西。
而这一切的中心,那个本该在马车里奄奄一息的弃女,正披着一件斗篷,头戴惟帽,冷静地指挥着一切。
她的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长,惟帽下的面容隐在阴影中,明明瘦弱,却不知为何,让所有看到她的人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夕阳沉没,夜色降临。
林公公缩在自己的马车里,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那番井然有序的景象,心中五味杂陈。
他忽然觉得,这趟去边关的路,或许……不会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而刘嘉仪忍着咽喉的疼痛喝了一大碗粥,在确认所有病人都能躺下休息后,终于感到了疲惫。
她回到自己的马车上,陈嬷嬷己经用熏香将车里熏过,还换上了干爽的被褥。
她躺下闭上眼,挥去充斥在脑海里原主深深的悲伤,飞速盘算着:粮食还能撑几天?
药品还剩下多少?
下一个补给点在哪里?
这具身体的恢复需要多久?
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原主的悲伤怎么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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