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烛火在佛堂里跳动,像垂死之人最后急促的喘息。檀香的气味浓得发腻,
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几乎令人窒息。那尊鎏金的菩萨端坐莲台,低眉敛目,
嘴角噙着一丝永恒不变的悲悯笑意。可这悲悯落在我眼中,
却只成了冰冷的、无动于衷的嘲讽。我,柳玉茹,将军府的正室夫人,
世人眼中端庄贤淑、无可挑剔的典范,此刻正跪在蒲团上。然而我的心思,
半分也没在那慈悲的佛像上。冰冷的白瓷小碗搁在膝前,碗底浅浅一层褐色的汤药,
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我垂着眼,
指尖捻着袖中藏着的那个更小的纸包,里面是早已碾磨成细粉的“醉仙散”。只需一点点,
一点点混进这寻常的补药里,日积月累,就能让那个夺走我一切的贱人——林晚,
在无人察觉的“虚弱”中慢慢耗尽性命。门外响起细碎又急促的脚步声,
带着一种惊惶无措的意味。我的心跳在那一刻诡异地平稳下来,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所有的波澜都被强行按捺下去。我迅速将指尖的药粉抖落碗中,再用小银匙不疾不徐地搅动。
褐色的药汁打着旋儿,很快将那点致命的粉末吞噬得无影无踪。
“夫人…夫人…”贴身丫鬟春杏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被推进来的,踉跄着扑跪在我脚边,
“林姨娘…她…她怕是不好了!烧得滚烫,一个劲儿地说胡话,嘴里…嘴里全是血沫子!
”我猛地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堆满了惊惶和痛楚,连我自己都几乎要信了。“怎会如此!
”我失声惊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手中的银匙“哐当”一声跌落在青砖地上,
发出刺耳的脆响。“快!快扶我过去!”我挣扎着起身,动作慌乱,
却又带着一种刻不容缓的坚决,一把抄起那碗已然温热的汤药,步履踉跄地奔出佛堂,
宽大的袖袍在急促的奔跑中翻飞如蝶。
林晚的居所“晚香阁”此刻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昏暗的灯光下,
那张曾经艳若桃李、让将军赵峥神魂颠倒的脸,如今枯槁得如同深秋凋零的残荷。
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黏在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她双目紧闭,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拉风箱般可怕的嗬嗬声,唇角不断有暗红的血沫涌出,
染污了雪白的中衣前襟。“晚儿!我的晚儿!”我扑到床边,声音凄切得如同杜鹃啼血,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滚烫地砸落在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颤抖着手,
小心翼翼地拂开她黏在额上的湿发,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
仿佛是被我这声呼唤惊醒,林晚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昔日那双流光溢彩、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浑浊不堪,黯淡得如同蒙尘的琉璃。
她的目光吃力地聚焦,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那里面没有感激,没有依赖,
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恨意,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姐…姐…”她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濒死的腥气。
她枯瘦如柴的手猛地从被下伸出,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死死抓住了我华贵锦缎的裙裾。
那力道大得惊人,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几乎要嵌进衣料里。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攥紧,但脸上依旧是痛彻心扉的哀伤。我俯下身,
将耳朵凑近她翕动的唇边。“我…死了…”她死死盯着我的眼睛,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会…变成…厉鬼…找你…”那声音不高,却像一道裹挟着地狱寒气的惊雷,
直直劈进我的天灵盖。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我端着药碗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温热的药汁晃荡着,溅出几滴,
落在她惨白的手背上,留下几点刺目的褐色污痕。“晚儿,你糊涂了!快别说这些傻话!
”我强行压下心底翻涌的惊悸,声音拔高,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来,快把药喝了!
喝了药就好了!”我一手死死掰开她抓住我裙裾的手指——那指节冰冷僵硬,
如同铁箍——另一只手强硬地将药碗凑到她唇边。她死死抿着唇,
浑浊的眼珠里燃烧着最后疯狂的火焰,死死地钉在我脸上,仿佛要将我的魂魄一同拖入深渊。
我手上加力,几乎是蛮横地撬开她的齿关,将那碗掺杂着“醉仙散”的温热药汁,
连同她唇角的血沫,一股脑地灌了进去。“咳咳…咳…”剧烈的呛咳撕扯着她残破的肺腑,
更多的血沫混合着药汁喷溅出来,染红了我的袖口和前襟。
她的身体在我手下猛烈地抽搐了几下,如同离水的鱼在做最后的挣扎。那死死盯着我的目光,
终于一点点涣散、熄灭,最终凝固成一片空洞的死寂。抓住我裙裾的手,也彻底失去了力量,
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锦被上。晚香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在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中回荡。我慢慢直起身,看着那张再无声息的脸,心底深处,
一种隐秘的、巨大的解脱感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蔓延,
瞬间盖过了那丝因“厉鬼”诅咒而带来的寒意。结束了。
这个夺走将军所有宠爱、让我这正室夫人形同虚设的眼中钉,终于消失了。属于我的东西,
终究会一件件拿回来。“夫人节哀…”春杏跪在一旁,怯怯地劝慰。我抬起泪痕斑驳的脸,
对着门外闻讯赶来的管家赵福,声音哽咽却清晰地下令:“林姨娘…去了。厚殓了吧。
将军…将军远在边关,莫让这等噩耗扰了他心神,待…待他凯旋再说。
”我轻轻抚平被林晚抓皱的裙裾,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死前的冰冷触感。赵福垂着头,
恭谨地应了声“是”,眼神却在我沾着药渍和血污的袖口飞快地扫过,随即又低了下去,
深不见底。* * *林晚的棺椁悄无声息地沉入了赵家冰冷的墓穴,黄土覆盖,
连同她临死前那声恶毒的诅咒,一同被深埋。将军赵峥在边关大捷的消息传来时,
林晚坟头的青草已悄然钻出地面。府中上下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
仿佛那个曾让满园春色失色的宠妾,从未存在过。我依旧是那个无可挑剔的柳夫人。
将军凯旋归府那日,我盛装迎在正厅门口。赵峥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
面容被边塞的风沙磨砺得更加冷硬,眼角眉梢刻着征战留下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
他大步上前,有力的臂膀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碎。“玉茹!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久别的思念,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颈侧,
“苦了你了!府中上下,多亏有你操持!”我将脸深深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前,
贪婪地汲取着这久违的、只属于我的温暖与力量,温婉地回应:“夫君为国征战,
妾身理当守好这个家。只要夫君平安归来,妾身再苦也值得。” 声音柔顺如水,
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然而,这短暂的温存很快被一种无形的疏离感取代。晚膳时,
他坐在主位,沉默地饮酒。府中喜庆的喧闹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偶尔会抬眼望向晚香阁的方向,目光穿透雕花的窗棂,投向那片沉寂的黑暗,
眼神空茫而遥远,仿佛在寻找一个早已消散的幻影。我亲手为他布菜,
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杯沿,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林晚死了,
可她似乎又化作了一个更巨大的、无形的阴影,牢牢盘踞在将军的心头,
比活着时更让我无处着力。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流淌。我依旧主持中馈,
将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待下人宽严相济,赢得一片赞誉。赵峥待我敬重有加,赏赐不断,
可那份敬重之后,是显而易见的客气与距离。他不再踏入我的卧房,
议事之后便独自宿在前院书房。那曾经属于我们夫妻间的温存,如同被风吹散的流沙,
再也无法聚拢。林晚用她的死,在我和他之间划下了一道更深、更冷的鸿沟。两年时光,
足以让坟头青草萋萋,也足以让某些刻骨的恨意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
酝酿成择人而噬的漩涡。* * *暮春时节,府中的荷花池初露尖尖小角,
碧水倒映着天光云影。我正倚在临水的曲廊栏杆边,看着水中锦鲤悠闲地摆尾,
听着管家赵福例行公事地禀报府中各项开支用度。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带着慵懒的气息。
“夫人,将军…将军派人快马传信回来了。”赵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打断了我的思绪。“哦?”我并未回头,依旧看着池中游鱼,语气随意,“定是又打了胜仗,
或是圣上又有新的封赏吧?将军劳苦功高,是该好好犒劳。” 我甚至已经在盘算,
该用府库里的哪几匹新贡的云锦为他裁制新袍。赵福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声音也压得更沉:“将军…将军信中说,不日即将班师回朝。另…另有一事…”他顿了顿,
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将军于途中,新纳了一位…一位侍妾。
此女善琵琶,将军甚是…甚是喜爱。信使言道,约莫后日午时,
将军的车驾便…便到府门前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我捻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
指甲隔着薄薄的丝绢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暖融融的阳光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新纳侍妾?琵琶女?后日就到?一股冰寒刺骨的怒意,混杂着被背叛的耻辱感,
如同毒蛇般猛地窜上脊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我倏然转身,
脸上惯常的温婉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狰狞的冰冷,眼神锐利如刀,
直直刺向赵福:“侍妾?琵琶女?将军信中可曾提及那女子姓名、来历?
”赵福被我陡然转变的气势慑得一颤,慌忙道:“回夫人,信…信中只言此女名唤凝霜,
出身…出身寒微,乃是将军在边镇一处…一处乐坊中偶遇…”“凝霜?”我咀嚼着这个名字,
唇齿间迸出冰冷的寒意,“好一个冰清玉洁的名字!乐坊?呵,好得很!
” 一股强烈的、无法遏制的冲动在我胸中翻腾。林晚!这个名字如同毒刺,
再次狠狠扎进我的脑海。琵琶?将军的喜好,我怎会不知?当年林晚,
不就是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在府中夜宴上拨动了将军的心弦,从此扶摇直上?
“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暴戾压下去,声音恢复了平静,
却冷得像冰,“既然是将军喜爱之人,自当好生安置。去,将西跨院‘听雨轩’收拾出来,
一应用度,皆按…按昔日林姨娘的份例准备。” 最后几个字,我说得极其缓慢,一字一顿,
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赵福身体又是一震,头垂得更低,不敢再看我的眼睛,
只喏喏应道:“是…是,老奴这就去办。”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地躬身退下。
我重新转回身,目光死死盯着平静无波的荷花池水。池面倒映着蓝天白云,
也倒映出我此刻扭曲变形的面容。凝霜?琵琶女?乐坊?林晚…林晚…那个贱人阴魂不散!
将军,你这是在用另一个“林晚”,来狠狠抽打我的脸吗?好,好得很!我倒要看看,
这个叫凝霜的,是何方神圣,又能在这将军府里,活过几时!* * *后日午时,
将军府朱漆大门洞开,仆役分列两旁。鼓乐喧天,旌旗招展,一派迎接凯旋主帅的隆重景象。
我身着华服,头戴珠冠,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端庄笑容,率领一众女眷仆妇,
恭立于阶前最显眼处。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目光穿透喧嚣的人马烟尘,
牢牢锁住那辆缓缓驶近、被亲兵严密护卫着的华贵马车。车帘掀开,
一身玄色戎装、风尘仆仆的赵峥率先跃下。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我身上,
大步流星地走来,带着战场归来的凛冽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玉茹!”他唤道,
声音洪亮,带着归家的喜悦。我屈膝行礼,笑容温婉如初:“恭迎将军凯旋!
” 目光却越过他宽阔的肩膀,精准地投向马车门帘再次掀开的缝隙。
一只纤纤素手探了出来,轻轻搭在车辕上。指甲染着鲜亮的蔻丹,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紧接着,一个身着素雅水绿色衣裙的身影,娉娉婷婷地弯腰钻出马车。她头上戴着轻纱帷帽,
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段白皙秀气的下颌和一点嫣红的唇瓣。身姿纤细袅娜,
如同初春新发的柳条,带着一种弱不禁风的娇柔。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太像了!这身段,
这姿态,这袅娜的风致,几乎就是林晚当年初入府时的翻版!
一股冰冷的嫉恨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无法呼吸。赵峥已走到我面前,
大手在我肩头轻轻一拍,带着安抚的意味,随即侧身,亲自朝那女子伸出手去,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凝霜,来。”那女子隔着轻纱,似乎对我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
算是见礼。然后才将柔若无骨的手放入赵峥宽厚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道,轻盈地跳下马车。
落地无声,姿态优美得如同画中人。她莲步轻移,跟在赵峥身侧,朝我走来。“玉茹,
”赵峥站在我和那女子中间,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介绍道,“这位是凝霜夫人,
路上多亏她细心照顾。” 他顿了顿,目光在凝霜身上流连片刻,才转向我,语气郑重,
“日后在府中,你要…多加照拂。”我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柔和了几分,主动上前一步,
伸出手想去拉凝霜的手,显得无比亲热:“妹妹一路辛苦。将军信中早已提及,
府里都安置妥当了。妹妹这般品貌,难怪将军喜爱。” 我的指尖几乎要碰到她冰凉的指尖。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阵不大不小的穿堂风骤然吹过。那顶轻纱帷帽被风拂起一角,
仅仅是一角!但已足够!帷帽下,一双眼睛清晰地暴露在我的视线中——那眉眼!
那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那漆黑瞳仁里流转的、带着几分清冷疏离的光!轰隆!
如同九天惊雷在我脑中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颜色。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彻底冻结,
四肢百骸僵硬得如同石雕。那眉眼…那眉眼!分明就是林晚!
是那个被我亲手灌下毒药、在血泊中诅咒我的林晚!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
瞬间将我灭顶。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如同劣质的面具般寸寸龟裂、剥落,
露出底下惨无人色的惊恐。胸腔里的心脏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那个死透了的女人,怎么可能回来?是幻觉?
还是…她真的变成了厉鬼,回来索命了?!“姐姐?
”一个清泠泠、如同玉石相击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穿透我脑中震耳欲聋的嗡鸣。是凝霜。她已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避开了我僵在半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