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老槐树,就伫立在我家院墙外。小时候,我和林薇总爱在它盘虬卧龙般的根须上跳格子,
笑声脆生生的,能惊飞枝头的麻雀。盛夏的蝉鸣震耳欲聋,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
在她仰起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我偷偷看她,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我终于鼓起勇气,
笨拙又郑重地用小刀在粗糙的树皮上刻下“林薇”,又在旁边深深划下我的名字——陈默。
刀尖划破树皮,流出清亮粘稠的汁液,像少年滚烫的心事。她看见了,脸腾地红透,
像熟透的石榴,却没有躲开。那一刻,槐树荫下,仿佛就是我们全部的世界。十年后的今天,
我坐在装修得一丝不苟、却冰冷得像样板间的客厅里,窗外暮色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十年婚姻,足够让青梅竹马的甜酿成一种复杂难言的滋味。我和林薇之间,
始终横亘着一个巨大的、无法填满的空白——孩子。医院的诊断书冰冷无情,
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我们,也隔开了许多本应属于这个家的温度。林薇的目光,
曾经像初夏清晨带着露水的阳光,如今却常常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
落在窗外某个虚空的点上,沉静得让人心慌。她是个律师,这份沉静,
大概也是职业打磨出的铠甲。只是这铠甲,似乎也把我们隔开了。
空气里弥漫着晚餐残余的油烟味,混合着一种无声的僵持。餐桌上杯盘狼藉,
母亲坐在我对面,脸色灰败,像蒙了一层洗不掉的旧尘。
她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串磨得发亮的旧佛珠,珠子碰撞发出单调的“咔哒”声。
妹妹陈莉则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抱着手臂,下巴抬得老高,
染成栗色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哥,”她的声音尖锐得能划破耳膜,
“不就一个破手机吗?至于吗?最新款的怎么了?我同学都用上了!就你抠门!
亲妹妹都不舍得?” 她涂着鲜亮甲油的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
指甲边缘透着一点不自然的白。我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疲惫像无数只小虫在噬咬神经。
“莉莉,不是钱的问题。你那手机才用了不到一年,功能好好的,追新没意义。
钱……” 我顿了一下,喉咙有些发干,“钱有别的用处。”“别的用处?”陈莉嗤笑一声,
充满嘲讽,“给谁?给嫂子买包?还是你又看上什么新玩意儿了?
”她刻薄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莉莉!”母亲终于出声,声音却细弱蚊蝇,
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软弱,“少说两句……你哥他也不容易……” 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
又迅速低下头,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罪过。“他不容易?”陈莉的嗓门陡然拔高,
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撞出回音,“他容易得很!
守着个不下蛋的……” 后面那个恶毒的字眼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但那股毒液般的气息已经弥漫开来。林薇坐在沙发另一端,捧着一本厚厚的法律典籍,
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灯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平静得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瓷器。
只有翻动书页时,那轻微的“沙沙”声,证明她并非凝固。我知道她听见了。每一个字,
都像淬了毒的针。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烧得我耳膜嗡嗡作响。“闭嘴!
”我猛地一拍桌子,碗碟“哐当”乱跳,“我的钱,我爱给谁花给谁花!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 吼声在客厅里炸开,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暴怒。
我看见林薇翻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仅此而已。她像一潭深水,投入再大的石块,
也不过激起几圈微澜,很快便归于沉寂。陈莉被我吼得一怔,随即眼圈迅速泛红,嘴一撇,
带着哭腔扑向母亲:“妈!你看他!为了个外人凶我!”母亲手足无措地拍着女儿的背,
嘴唇哆嗦着,看看盛怒的我,又看看冷漠的儿媳,最终只是发出几声模糊的叹息,
浑浊的老眼里全是茫然和痛苦。这混乱像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勒得我几乎窒息。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跳出一个身影——苏晴。苏晴,
她像一阵猝不及防的、带着栀子花香的风,闯进我死水一潭的生活。她年轻,活力四射,
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盛满了蜜糖。她在一家小画廊做策展助理,
对艺术有着近乎天真的热情。最重要的是,她看向我时,眼里有光,
那种纯粹的、带着崇拜和依赖的光芒,是我在林薇沉静如水的眼眸里,
已经很久很久未曾捕捉到的。和她在一起,
那些压得我喘不过气的“责任”、“亏欠”、“无后为大”的沉重枷锁,似乎暂时被卸下了。
她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有魅力的男人,而不只是一个被家庭和孩子问题判了刑的失败者。
几天后,我坐在市中心那家灯光幽暗、弥漫着昂贵咖啡豆香气的咖啡馆里。
对面的苏晴穿着一条剪裁精致的米白色连衣裙,衬得她肤白胜雪。
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卡布奇诺,细密的奶泡沾了一点在她小巧的鼻尖上,显出几分娇憨。
“默哥,”她声音柔柔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下个月我妈生日,我想……想给她个惊喜。
你看这个……” 她纤细的手指划过手机屏幕,
展示着一张照片——一条设计繁复、分量十足的金项链,在黑色丝绒的衬托下,金光灿灿,
几乎晃眼。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被一股莫名的热流鼓胀起来。
这种被需要、被仰望的感觉,如同甘泉流经龟裂的土地。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冲动,脱口而出:“好看!配阿姨的气质。晴晴看上的,
当然要最好的。” 我隔着桌子,轻轻握住她放在桌面的手,触感微凉细腻,“别担心,
我来安排。” 苏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星,那光芒几乎灼痛了我。“真的吗?
默哥你太好了!”她惊喜地低呼,随即又微微蹙起秀气的眉,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
“可是……这很贵吧?我……”“嘘,”我打断她,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
感受着那份年轻的依赖,“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值得。” 说出这句话时,
一股混杂着豪气、柔情和隐秘***的暖流在胸腔里激荡。这感觉陌生又熟悉,
像少年时在老槐树下刻下林薇名字时的悸动,却又掺杂了太多成年世界的复杂欲望。
这金光闪闪的承诺背后,是一个我必须立刻填上的巨大窟窿。
家里的积蓄早已在一次次尝试生育的治疗中消耗殆尽。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
在我心底阴暗的角落悄然滋生,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我的理智。
父母的养老房……那套位于老城区、地段尚可的老房子……抵押!这个念头一旦升起,
就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再也无法驱散。它像魔鬼的低语,承诺着短暂的甜蜜,
却预支了无法承受的代价。我刻意忽略了心底那微弱却尖锐的警报声,
沉浸在苏晴崇拜的目光里。几天后,在一个被刻意选定的、林薇去外地开庭的日子,
我带着一摞厚厚的文件回了父母家。老房子的光线总是有些昏暗,带着陈年的气息。
父亲戴着老花镜,坐在吱呀作响的藤椅里看报纸。母亲则在厨房里慢悠悠地择着菜。“爸,
妈,”我开口,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但尾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跟你们商量个事。
”父亲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里带着惯有的审视。母亲也停下手中的动作,
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不安地看着我。“是这样,”我避开他们的视线,
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文件袋粗糙的边缘,“我看中了一个特别好的项目,稳赚的!
就是……就是启动资金差了点。想……想用咱家这套老房子,做个抵押贷款,周转一下。
利息不高,项目成了很快就能还上,还能赚一大笔!” 我的语速越来越快,
试图用虚假的蓝图掩盖内心的慌张和卑劣。客厅里瞬间陷入死寂。
只有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锤子一样敲打着我的神经。父亲缓缓放下报纸,
摘下老花镜。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表情一点一点地凝固、变冷。他死死地盯着我,
那目光像冰冷的锥子,直刺我的灵魂深处。“抵押?”他的声音嘶哑,
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寒意,“你再说一遍?抵押我和你妈这把老骨头的窝?”“爸,
不是……这是个机会……”我徒劳地辩解,声音干涩。“机会?”父亲猛地站起身,
枯瘦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他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红光,
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老兽。“陈默!你老实告诉我!你拿钱到底去干什么?!
是不是……是不是又在外面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名堂?!是不是又是为了那个狐狸精?!
”“狐狸精”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一股被彻底揭穿的羞耻和随之而来的恼羞成怒瞬间冲垮了理智。“你胡说什么!
”我失控地吼回去,“我是在想办法赚钱!赚钱让家里好过点!你们懂什么?!”“赚钱?
”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尖利,“你拿我和你妈活命的根去‘赚钱’?
去填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窟窿?!你这个畜生!
”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个盛着半碗汤的粗瓷大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我砸了过来!
“砰——哗啦!”碗没有砸中我,在我脚边炸裂开来!滚烫的汤汁和锋利的碎瓷片四散飞溅!
一块尖锐的碎片擦着我的小腿飞过,带起一阵***辣的刺痛。
滚烫的油汤溅在我的裤脚和鞋面上,留下大片污渍。地上,一片狼藉。浓稠的汤汁蜿蜒流淌,
混合着雪白的碎瓷片,像一幅丑陋的抽象画。“滚!你给我滚出去!”父亲的脸扭曲着,
指着大门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嘶吼声仿佛要撕裂喉咙,“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从今往后,
断绝关系!滚!”母亲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动物般的呜咽,瘫坐在椅子上,
双手捂着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泪水从指缝间无声地涌出。那无声的绝望,
比父亲的怒吼更让人窒息。我僵立在满地的狼藉和父母的绝望之中,
小腿被碎瓷划破的地方传来清晰的刺痛。那痛感尖锐,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翻涌。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猛地顶了上来。断绝关系?好!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你们不懂,你们永远不会懂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猛地转身,
皮鞋重重地踩过地上的汤汁和碎瓷,发出刺耳的“咔嚓”声,
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个瞬间变得冰冷而陌生的家。身后,
是母亲压抑不住的悲泣和父亲粗重的、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那扇沉重的旧木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身后的世界,
也仿佛切断了我与过去的所有联系。那笔抵押贷款像一剂强效却带着剧毒的***,
注入我濒临崩溃的生活。金项链很快戴在了苏晴白皙优美的脖颈上,
那沉甸甸的金色衬得她笑容更加明媚。她惊喜的尖叫和主动献上的亲吻,
短暂地麻醉了抵押父母房产带来的沉重负罪感。紧接着,我又鬼使神差地,
用这笔钱中更大的一部分,在城西一个新开发的高档小区,买下了一套精装修的公寓。
房产证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苏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