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嘈切如急雨,陡然撞破雕花窗格散出的暖光软影,最后几个颤音如同受惊的鸟雀,凌乱地窜向醉月阁顶楼垂挂的暗红流苏。夜风微凉,撩动着暖阁内甜得发腻的脂粉香。
纤细指尖停在冰凉的丝弦上,微微发僵。弹的太疾了?还是那声隐含北境苍凉的调子?一滴冷汗,无声沁在柳飘飘白玉般的耳后。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华服金冠,指骨修长冷硬,似不经心地执起一只细薄莹润的玉杯,浅酌一口琥珀色的暖酒。他眼皮都没抬,薄唇却逸出一缕淡得几乎散入烟雾中的冷笑:“人说柳大家琵琶一绝,如仙音绕梁,今日一听…呵。”
靖王萧玦放下酒杯,杯底轻磕桌面,发出一声脆响。屋内醉人的暖意骤然被撕开一道冷冽口子。他抬起眼,烛光跳动,将那深潭似的黑眸照得锐利如出鞘寒刃,直直钉在柳飘飘脸上:“弦音透煞,指法诡戾…柳姑娘的这双手,恐怕不只用来弹弄风月吧?”
话音不重,字字却似淬了冰的针。
柳飘飘心头猛地一沉,指尖的汗意似乎更重了些。面上艳若桃李的笑容却绽开得完美无瑕,如同精心绘制、绝无瑕疵的面具。红唇轻启,呵气如兰,连那双波光潋滟的杏眼里都揉碎了无辜与娇嗔:“王爷这话,可是折煞飘飘了。奴家不过是风尘浮萍,这点微末技艺,也只配取悦诸位恩客罢了。‘煞’字何来?倒是王爷这金口一开,吓得奴家连弦儿都拨不稳了呢。”
她顺势微微倾身,几缕鸦青发丝拂过线条优美的天鹅颈,姿态旖旎,足以让定力稍逊的男人心旌摇荡。温软的身体几乎要偎进靖王怀中。
萧玦没动。他甚至没有回避她靠近的香风。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从她精心描画的眉眼滑下,落在她悄然蜷缩,试图藏入袖底的指关节上,仿佛能穿透血肉,看尽她骨髓深处掩埋的秘密。
柳飘飘袖中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逼出一丝痛意,才强忍住没有后退。
楼外更夫悠长沙哑的报更声隐约传来。
“三更了。”萧玦终于开口,嗓音低沉如夜色,没有丝毫情动的波澜。他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随意置于红木琴案之上,拂开柳飘飘因他动作微顿而僵硬的手背,起身。
那叠银票不多不少,正好是京城名妓留宿的最高资费,数字精准得如同嘲讽。柳飘飘脸上柔媚的笑有一瞬迟滞。
他玄色的广袖带起一阵微寒的风,掠过她颈侧细腻的皮肤。
“明日此时,本王再来听柳姑娘…讲讲别的曲。”萧玦行至门前,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语,和一身冰冷摄人的气息,消失在铺着猩红软毯的楼梯尽头。
柳飘飘僵在原地,脸上精心堆砌的笑容如同春日暖阳下的薄冰,寸寸碎裂剥落。指尖的剧痛传来,她却仿佛毫无所觉。探子!身份暴露了吗?那句“讲讲别的曲”,是警告,还是给她下的一道索命令牌?
不安像藤蔓般缠绕勒紧心脏。她猛地转身,疾步冲向阁楼西侧那扇面向内院暗巷的轩窗,指尖微颤,用力将沉重的木窗推开一道细缝。
醉月阁笙歌笑语不断,丝竹声浪里,灯火辉煌热闹非凡。然而就在这片浮华光影外的幽暗巷弄深处,那几团原本在夜色下显得模糊的影子突然动了!如鬼魅般迅捷无声地分散开来,其中两道融入巷角更深的黑暗,而另一道影子正正朝着醉月阁后门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滑去,转瞬没入高墙下的阴影。
他们早已围住了这里!如同蛰伏的毒蛇,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会扑出噬咬!
柳飘飘“砰”地一声重重关上窗扇,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心口剧烈撞击着肋骨,几乎要蹦出胸膛。冷汗濡湿了内里丝滑昂贵的衣料。萧玦离开前的冰冷眼神,和此刻窗外步步紧逼的刀光剑影重叠在一起,透入骨髓的寒意让她四肢百骸都为之僵硬。
不能坐以待毙!她如濒死的困兽,猛地扑向靠墙摆放的金丝楠木妆奁,纤白的手指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粗暴地拉开最底层的暗格。暗格内里铺着柔软的鹅黄色锦缎,上面静静躺着一枚仅有指甲盖大小的青铜莲花佩,莲花瓣尖锐如刺,透着一股子邪异的冷硬之气。
这是她与上线联络的紧急信物,亦是催命符。只要在子夜前将其投入护城河南岸那个标记的石兽口中,就会有组织的人将她捞走,但那同时也意味着彻底放弃在京都经营数年的身份和根基,重新成为一个漂泊不定、随时可能死去的浮萍!
留?凶险莫测,靖王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足以让她粉身碎骨!
走?数载辛苦,步步惊心,一朝化为流水!她不甘!冰冷的信物硌着掌心,尖锐的边缘几乎要嵌入肉里。
窗外,更梆声又一次沉沉地响起,划破死寂——子时将近!
绣楼外响起两声极轻微而短促的鸟鸣,仿佛只是夜鸟偶啼。这寻常的声音却让柳飘飘全身的血液刹那冻结。
“叩、叩叩叩。”
突兀而规律的敲击声从外间的门板上传来,一下、停顿,再连着四下。不疾不徐,却沉重地锤在她紧绷如弦的心尖上——这是行动开始的预兆信号!比预想中更早!柳飘飘瞳孔骤缩,指尖猛地掐紧了那个足以将她送上另一条绝路的青铜莲花佩!
门轴发出轻微艰涩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推开了一道缝隙。一股带着夜露寒意的风,悄无声息地灌了进来。
柳飘飘心头骤然揪紧,下意识将青铜莲花佩紧紧攥入手心,尖利的棱角刺得她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钝痛。
下一瞬,一道玄墨般深沉的身影完全挡住了门外的光影。靖王萧玦独自一人,迈步踏入这间脂粉香气弥漫、此刻却因他到来而骤然降温的暖阁。他依旧穿着方才离去时的锦袍,仿佛从未离开过醉月阁周围。
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带来巨大的压迫感,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僵立内间的柳飘飘,锐利如鹰隼捕猎前最后锁定的瞬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半句开场白。男人结实有力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直接箍上了她不堪一握的细腰,另一只冰冷的大手铁钳般狠狠扣住了她握着信物微微颤抖的腕骨!
柳飘飘猝不及防,一声压抑的惊呼噎在喉间,身体被那霸道的力量扯得猛然前倾,踉跄着重重撞进一个坚硬如同玄铁的胸膛里!男人身上熟悉的冷冽檀香混着一丝夜风的气息瞬间包围了她,她手中的青铜莲花佩被那只大手带着绝对的力道轻而易举地剥离、夺走!
同时,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从腕骨处传来,那蛮横的力道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疼!”柳飘飘忍不住痛呼出声,眼中瞬间因生理性的痛楚泛上一层薄薄的水光。她挣扎着抬头,对上了萧玦俯视下来的眼睛。那近在咫尺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温情,黑沉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涌动着足以将她吞噬的怒意和冰冷刺骨的审视。
“效忠本王,”萧玦冰冷的唇几乎贴着她被冷汗濡湿的鬓角,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凌砸落,“许你侧妃之位。”
他顿了一息,那箍在她腰间的铁臂猛然收紧,力道大得让她感觉自己纤细的腰肢几乎要被他硬生生折断,彻底窒息。贴着她耳廓的薄唇再次开合,喷出的气息明明是热的,说出的话却比三九天的冰棱还要刺骨——
“不然…”他刻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的绳索勒住她纤细的脖颈,“…诛、九、族!”
“诛九族”三个字,字字清晰,带着森然杀气,砸得柳飘飘脑中嗡嗡作响,浑身血液霎时涌向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寒冷。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柳飘飘能清晰听到自己牙齿在打颤碰撞的微响,和他心脏在紧贴的胸腔内沉稳得冷酷的搏动。死亡的恐惧与巨大压迫感让她几乎软倒,然而内心深处那股支撑她走到今日的不甘如同淬毒的藤蔓,在濒死边缘猛地向上窜起!
就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她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复杂,无法言喻的光芒。
她强压下胸腔翻涌的惊悸,那曾迷惑了无数京都贵胄的如水明眸,在极度恐惧之后,反而涌上一层孤注一掷的、混合着讥诮的奇异光彩。唇角向上弯起一个苍白而冰冷的弧度,声音因为压抑而微微发颤,却清晰无比地送入了萧玦耳中:
“呵…”她竟低低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一个荒谬绝伦的笑话,又似自嘲,“王爷,您这威逼利诱、断人后路的手段…究竟是策反…”
她仰起苍白的脸,逼视着他深潭般不可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反问:
“——还是逼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