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千禧年,刚下天星小轮,热风裹着咸腥扑了我一脸。
眼前是油麻地喧嚣得令人窒息的街市,霓虹灯牌在傍晚潮湿的空气中晕开模糊的光圈,繁体字的招牌层层叠叠,卖力地招徕着行人。
震耳欲聋的粤语吆喝声、汽车喇叭的嘶鸣、双层巴士碾过路面的轰响,像一锅煮沸的杂烩汤,兜头泼来,砸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下意识地攥紧手,掌心黏腻的汗意中,一枚冰冷的硬物硌着皮肤。
摊开手掌,一枚1999年铸造的港币硬币
静静躺着,边缘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生硬的微光。
1999年?怎么可能?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几乎停止跳动。我慌乱地翻找身上那件薄薄连衣裙的口袋,空空如也。
没有手机,没有钱包,只有这张陌生的脸孔映在路边橱窗模糊的玻璃上—眉眼依稀还是我的,却带着一股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茫然无措。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上四肢百骸,越收越紧。我像个溺水的人,徒劳地在汹涌的人潮中逆流挣扎,每一次碰撞都加剧着内心的惊惶。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小姐,你有事啊?”一个穿着花衬衫的阿婆操着浓重的粤语口音,关切地打量着我煞白的脸。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茫然地摇头。梦,这一定是场荒诞离奇的梦。
只要找个安静的地方,闭上眼睛,再睁开.…一切就会回到那个熟悉的、有WiFi和空调的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
对,一定是梦。我催眠着自己,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漫无目的地向前挪动,只想尽快从这个光怪陆离的噩梦里醒过来。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麻木,喧嚣渐远。拐过一条相对僻静的街角,一阵悠扬的萨克斯风旋律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循声望去,一家小小的爵士乐酒吧半掩在梧桐树的阴影里,昏黄的灯光透过雕花玻璃门流泻出来,像一块温暖的琥珀,暂时隔绝了外界的鼎沸。门楣上方,“Blue Note”几个英文字母优雅地亮着微光。
几乎是出于本能对“安全角落”的渴求,我推开了那扇沉甸甸的木门。
门内的世界截然不同。空气里浮动着醇厚的咖啡香、淡淡的雪茄烟味,还有昂贵香水的后调。
灯光暖昧而集中地打在中央小小的圆形舞台上,一位乐手闭着眼,沉醉地吹奏着萨克斯风,慵懒的音符如同丝绸般流淌。
吧台前零星坐着几位衣着讲究的客人,低声交谈,姿态松弛。这里的时间仿佛被调慢了,弥漫着一种旧时光特有的、慵懒而矜贵的静谧。
我的闯入,带着一身街头的暑气和狼狈,像一粒沙子掉进温润的珍珠堆里,瞬间打破了这份和谐。
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疏离。我顿时局促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想缩进角落的阴影里。
“一杯水,唔该。”我挪到吧台最边缘的空位,用仅存的力气对酒保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净水?”酒保有些意外地挑眉,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没有多问,很快递来一杯冰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浇熄了心头的燥热和恐惧。
我抱着杯子,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凉意,也汲取着这方寸之地暂时给予的安全感,努力把自己蜷缩得更小,试图融入吧台深色的木纹里。目光无意识地飘向舞台的方向,乐手正投入地吹奏着一个悠长的尾音。
就在这时,身旁的空位传来轻微的响动。
一个年轻男人坐了下来,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难以模仿的优雅韵律。他侧对着我,鼻梁很高,下颌线条利落干净,在昏昧的光线下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剪影。他穿着质地精良的白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扣子,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和一块银色表盘的手表。他并未看我,只是抬手向酒保示意:“阿Ken,老规矩。”
酒保阿 Ken立刻露出熟稔的笑容:“周生,今晚咁早?威士忌加冰,一支苏打水?”
“嗯。”被称作“周生”的男人微微颔首,声音低沉悦耳,是字正腔圆的粤语。
我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不受控制地停留在他身上。
他身上有种强烈的存在感,不是张扬的,而是那种从小浸润在优渥与良好教养中沉淀下来的、无需言表的矜贵与从容。
在这个陌生而混乱的世界里,这种“稳定”的气息对我而言,有着一种近乎致命的吸引力。他像一座灯塔,而我是风暴中迷航的小船。
也许是察觉到了我过于直接的注视,他忽然转过头来。
猝不及防地,我的视线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那眼睛很亮,像盛着酒吧里所有的灯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直直地望进我眼底,仿佛能穿透我仓促筑起的伪装,看到我灵魂深处的惊惶和无依。
心猛地一跳,我像只受惊的兔子,慌忙垂下眼帘,死死盯着玻璃杯壁上凝结的水珠。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第一次来?”他的声音在萨克斯风的间隙里响起,用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咬字清晰,带着一点点温和的磁性,打破了我们之间短暂的沉默屏障。
我惊愕地抬眼,下意识地点点头,又飞快地摇头,语无伦次:“我我路过.进来喝杯水.”声音细如蚊蚋。
他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很浅,却奇异地缓和了眉眼间那点疏离感。“Blue Note的水,是维港引过来的?喝得这么专注?”
他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调侃,目光落在我紧握着的、几乎空了的杯子上。
我的脸更烫了,窘迫得说不出话,只能徒劳地捏着冰凉的杯壁。
阿Ken适时地将他的酒和苏打水放在吧台上,笑着打圆场:“周生,唔好吓坏新客女仔啦。”他转向我,热情推荐,“靓女,试下我哋嘅丝袜奶茶?全港最靓,周生都话正!”
丝袜奶茶?这个久违的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记忆深处某个角落。那个熟悉世界里,街角奶茶店飘散的甜香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