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与血浆手记:灵锦北苏拉威西临时停机坪螺旋桨掀起的水汽里,我第一眼看见的是苏之卿的橙色马甲。那颜色太亮了,像一截被炮火削断的晚霞掉在她身上。她两手各提一桶血浆,嘴里还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烟蒂被雨水打湿,她却懒得换。“新来的?”她把烟别到耳后,空出的右手伸过来,掌心全是别人的血,温度却高得吓人。我握住那只手,报上名字:“灵锦。”她偏头打量我,像在判断一包血袋是否合格。“名字挺贵气,人倒像个泥娃娃。”我想说点什么俏皮话,迫击炮突然在远处闷哼,脚下土地抖了抖。我踉跄半步,被她一把拎住后领。“欢迎来到前线,泥娃娃。”她把另一只血浆桶直接塞进我怀里,塑料桶沿磕在我锁骨,生疼。我却忍不住笑——那疼痛如此具体,提醒我:这不是校园里的模拟手术室。野战医院·帐篷三发电机第三次***。无影灯骤灭,只剩手术台上方一盏应急头灯,冷白光把血照成墨色。七岁男孩,股动脉破裂,出血像坏掉的水龙头。我的手抖得连持针器都拿不稳,苏之卿的声音贴着我的耳骨:“别怕,我口袋有头灯。”她俯身,呼吸落在我颈侧,带着薄荷牙膏和硝烟混合的味道。那一瞬,世界缩小到只剩两根针尖、一条血管、一盏灯。我缝、扎、止血,动作机械却笃定。最后一针打结时,天刚好破晓,雨停了,帐篷顶滴水声像零落的掌声。男孩血压 90/60,暂时安全。苏之卿用沾血的手背抹脸,留下三道滑稽的红印子。“泥娃娃,”她说,“你缝的这几针,比我去年在摩加迪沙见的所有实习生都稳。”我没回答,只是把额头抵在手术台边缘,肩膀无声地抖。她没劝,只是把手轻轻搭在我后颈,像给一只淋湿的猫顺毛。那一刻,帐篷外第一缕阳光漏进来,照在我们交叠的影子上,像一根细线,把两个人的心跳捆在一起。后勤卡车傍晚送补给,车厢里堆满压缩饼干和生理盐水。我爬上去搬箱子,被一只突然蹿出的野猫吓得后仰。苏之卿在后面一把捞住我的腰:“泥娃娃,你怕猫?”“我怕它挠我——狂犬疫苗只剩最后一支。”她笑出声,胸腔的震动透过单薄的手术服传过来。我们并肩坐在卡车后斗,腿晃在车外,看太阳像被炮火咬掉一口的蛋黄。她从兜里摸出两根棒棒糖,荔枝味,包装皱巴巴的。“最后两根,”她递给我一根,“再想吃就得等下个月的空投。”糖纸剥开的声响很脆,像某种无声的庆祝。我含着糖,舌尖尝到甜味的同时,也尝到铁锈——那是她手套上没洗净的血。甜味和腥味混在一起,竟不讨厌。“你为什么来无国界?”我含着糖问。她咬碎糖球,声音含混:“我爸修车,我妈卖豆芽。他们给我取名叫‘之卿’,说是听起来像能远走高飞的人。”她顿了顿,侧脸被夕阳镀上一层毛边,“我得配得上这个名字吧。”我转头看她,集装箱的灯管在她睫毛下投出碎玻璃般的阴影。“我妈是超市收银员,”我轻声接话,“她最大的梦想是让我穿白大褂,但不是这种染血的白。”苏之卿没说话,只是伸手把我的糖纸拿过去,和她的叠在一起,折成一只小小的纸鹤,放进我白大褂口袋。“那就先染着,”她说,“等回国再洗。”第二章
糖与地雷侧写:苏之卿排雷区边缘排雷队发现未爆弹,需要医疗组待命。我拎着急救包跑到现场,看见灵锦蹲在地上,正给排雷犬“芒果”包扎前爪。她动作轻柔,像在对待一只易碎的玻璃杯。“怎么又受伤了?”我问芒果,其实是在问她。“它踩到碎玻璃,”灵锦抬头,鼻尖沾着泥,“比地雷温柔一点。”我蹲下来帮她按住纱布,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冰凉。“你手怎么这么冷?”“紧张。”她诚实得可爱,“我怕它疼。”我翻个白眼:“泥娃娃,你管得过来吗?这里每一只蚂蚁都可能缺胳膊少腿。”她没反驳,只是低头在芒果耳朵后面挠了挠,声音轻得像哄孩子:“别怕,很快就不疼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她不是在救一只狗,是在救她自己——那个小时候在超市门口等妈妈下班、数着路灯害怕到天亮的小女孩。宿舍集装箱宿舍断电,我们挤在一张下铺分吃最后一包泡面。灵锦把面泡得软烂,像幼儿园小朋友的辅食。“你吃,”我把叉子推回去,“我中午偷吃了护士长的能量棒。”她不信,掰开塑料叉子,一人一半。窗外炮声忽远忽近,泡面热气蒙在睫毛上,像一层雾。“之卿,”她突然叫我全名,“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没有万一,”我打断她,“我字典里只有‘必须’。”她笑,眼睛弯成月牙:“那如果必须有人受伤呢?”我噎住,半晌才说:“那就让伤口长在最不重要的地方。”她没再追问,只是低头喝汤,发出很轻的吸溜声。我盯着她后颈一撮翘起的碎发,鬼使神差伸手想拨平,却在半空停住。指尖最终落在她耳后,帮她把发丝别到耳后。她僵了一下,没躲,耳尖慢慢红了。河边洗衣雨季的河像被搅浑的咖啡,我们蹲在石头上洗衣服。我把苏之卿的橙色马甲泡进水里,血渍晕开,像一朵凋谢的凤凰花。她洗我的白大褂,袖口有一块怎么搓都搓不掉的碘伏印子。“别搓了,”我说,“我妈说碘伏是勋章。”她抬眼看我,水珠顺着她睫毛滴下来:“那这件衣服以后退役了,你打算怎么办?”“捐给医学院,当教学道具。”“那我这件呢?”她抖开马甲,水溅我一脸。“留着,”我抹了把脸,“当抹布。”她笑骂:“没良心。”我趁她不注意,把她的马甲团成一团,藏进自己的桶里。她追着我跑,拖鞋在泥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跑得太急,我差点踩到一截断树枝,她一把拽住我后领,惯性让我撞进她怀里。她的下巴磕在我头顶,闷哼一声。我听见她心跳,快得像刚跑完八百米。“泥娃娃,”她声音低下来,“下次别乱跑,这里不是操场。”我点头,额头蹭到她锁骨,闻到她身上消毒水和汗混合的味道,像某种危险的安定剂。第三章
信与风暴手记:灵锦手术间隙今天做了三台截肢手术,其中一个是孕妇。胎儿没保住,产妇***切除。我走出帐篷,蹲在地上干呕,吐出来的只有胃酸。苏之卿递给我一瓶矿泉水,瓶盖已经拧松。“喝一口,”她说,“别吐脱水。”我灌了一大口,水混着血腥味滑进喉咙。“之卿,”我声音发抖,“我们到底在救谁?”她蹲下来,和我平视:“救下一个能活下去的人。”我摇头:“可那个孩子……他甚至没来得及哭一声。”她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我妈寄来的,给你。”我展开,是一张超市小票,背面歪歪扭扭写着:“锦宝,豆芽三块五一斤,妈买了两斤,等你回来炒给你吃。”我盯着那行字,眼泪砸在纸面上,晕开“豆芽”两个字。苏之卿没劝,只是伸手盖住我的眼睛,掌心有碘伏和硝烟的味道。“哭吧,”她说,“眼泪比血容易干。”沙尘暴沙尘暴来袭,所有户外作业暂停。我们躲在集装箱里,听风像无数把钝刀刮铁皮。苏之卿不知从哪翻出一副扑克牌,拉着我打“小猫钓鱼”。我输得一塌糊涂,脑门被她贴满纸条。“你妈知道你这么笨吗?”她叼着纸条问。“知道,”我笑,“她说我随我爸,我爸数学考过九分。”她笑得前仰后合,纸条掉了一地。风突然加大,集装箱顶被掀开一个角,黄沙灌进来。我呛得直咳,苏之卿一把把我按进她怀里,用外套蒙住我头。黑暗里,她的声音贴着耳骨:“别怕,我在。”沙尘暴持续了四十分钟,我们抱了四十分钟。风停后,她松开我,耳根红得像被晒伤。我假装没看见,低头捡扑克牌,却发现最上面一张是红桃 A——牌面被她偷偷折了个小角,那是她惯用的“作弊标记”。停电夜发电机再次***,手术被迫中断。我和苏之卿守着一盏煤油灯,清点药品。盘到最后一支***时,灯芯“啪”地爆了个火花。她忽然开口:“灵锦,如果我受伤了,别给我用***。”我皱眉:“为什么?”“留着给更疼的人。”我放下记录板,认真看她:“那如果我受伤了呢?”她愣住,半晌才说:“我给你用双倍的量,再给你唱摇篮曲。”“你会唱歌?”“不会,”她笑,“但可以现编,就唱‘泥娃娃睡觉觉,之卿守到天亮亮’。”我也笑,笑着笑着却想哭。煤油灯的光在她脸上跳动,映出眼下青黑的阴影。我伸手,指尖碰到她干裂的嘴角:“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她抓住我的手腕,拉到唇边,轻轻碰了一下:“从你来的那天开始。”第四章
火与黎明之前侧写:苏之卿火线急救前线交火升级,救护车被弹片击中油箱,司机当场死亡。我和灵锦被派去火线接伤员,坐的是一辆改装皮卡。车窗贴了防爆膜,仍被子弹打出蛛网纹。灵锦蹲在车厢里,死死按住一个腹部中弹的士兵,血从她指缝喷涌。我踩油门,方向盘在掌心打滑,不知是水还是汗。“再快一点!”她喊。“再快就飞起来了!”我吼回去。一颗子弹擦着后视镜飞过,她下意识扑过来护住我头。那一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引擎。临时手术室伤员太多,手术台不够用,我们直接把食堂桌子铺上无菌布当手术台。灵锦连续站了十个小时,最后一次缝合时,手指抖得穿不过线。我接过针,发现她掌心全是水泡,被手套闷得发白。“去歇会儿,”我说,“这里我来。”她摇头:“一起。”于是我们头碰头,共用一盏头灯,像两只在洞穴里互相取暖的兽。缝到最后一针,她突然低声说:“之卿,我好像听见我妈在叫我小名。”我侧耳,只有发电机轰鸣。“她叫我‘锦宝’,”她笑,眼泪砸在无菌布上,“我都快忘了。”我没说话,只是用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像某种笨拙的安慰。宿舍屋顶医院屋顶被炸了个窟窿,能看见星星。我们偷偷爬上去,坐在焦黑的檩条上,分喝一瓶偷藏的朗姆酒。酒是后勤大叔的私货,辣得喉咙发疼。灵锦喝一口就呛,咳得眼泪汪汪。我拍她背,动作比自己想的温柔。“之卿,”她忽然说,“如果有天我回去了,我妈肯定要我相亲,对象可能是个公务员,朝九晚五,不抽烟不喝酒。”我嗤笑:“那你会去吗?”“会吧,”她仰头看星星,“然后我会告诉他,我曾在某个屋顶上,和一个叫苏之卿的人喝过酒,那酒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我喉咙发紧,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辣得眼眶发热。“泥娃娃,”我哑着嗓子说,“到时候记得给我寄喜糖,荔枝味的。”她没接话,只是把头靠在我肩上,发梢蹭过我下巴,像只撒娇的猫。远处又传来爆炸声,我们谁都没动。那一刻,世界小到只剩风声、酒味,和她头发上的香味。最后一台手术今天最后一个伤员是个十六岁的女孩,炮弹碎片嵌入颅内。开颅手术需要电钻,但发电机故障,只能手动开颅。灵锦主刀,我当助手,两人轮流用颅骨钻,每转一圈都像在锯自己的神经。手术进行到一半,女孩心跳骤停。灵锦立刻开始做胸外按压,汗水顺着她下巴滴在无菌巾上。我接替她按压,她俯身做人工呼吸,嘴唇沾到女孩的血。半小时后,心跳恢复,但脑电波已成一条直线。灵锦摘下手套,蹲在墙角,把脸埋进膝盖。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伸手想抱她,又怕碰碎她。最终只是握住她手腕,指腹摩挲那条被手术帽勒出的红痕。“之卿,”她声音闷在臂弯里,“我们到底在对抗什么?”我答不上来,只能更用力地握住她。窗外,天快亮了,炮火却越来越近。我知道,属于我们的黑夜,还远未结束。第五章
余烬与回声手记:灵锦撤离广播“所有非战斗人员,十五分钟内登车!”扩音器里的女声被电流撕得支离破碎,却仍像钝刀刮过耳膜,一遍又一遍。帐篷顶被晨风吹得鼓动,像一面随时会裂开的帆。我跪在药柜前,把最后三瓶肝素钠塞进背包,手指被瓶沿划破也毫无知觉。血珠滚在尼龙袋上,暗红色,很快被帆布吸干。苏之卿在身后清点血浆,动作比往常慢半拍。“AB 型只剩六袋,”她头也不抬,“留给前线还是带走?”“带走三袋,其余放冷藏箱,留给转运队。”我答得飞快,像在背早已写好的剧本。她“嗯”了一声,却站着没动。我回头,看见她正用拇指摩挲血浆袋上的标签——那是昨夜从十六岁女孩体内抽出的最后一袋,标签上没来得及写名字,只有一行铅笔字:“脑死亡,心跳维持,家属未至。”“走。”我拉她手腕。她忽然反手扣住我,掌心滚烫:“冷藏箱断电后只能撑四小时。”“四小时够他们开到二号营地。”“如果开不到呢?”我答不上来。帐篷外传来引擎怒吼,一辆救护车倒车时撞翻了氧气瓶,咣当一声,像巨人在空旷操场上踢翻了铁罐。撤离车队我们被分在第三辆卡车,车厢里已挤满裹毯子的孩子。有个小女孩赤着脚,脚踝被弹片划了一道口子,血痂黏在尼龙袜上。我蹲下去检查时,发现她怀里抱着一只塑料长颈鹿——长颈鹿的脖子断了,用胶布缠了三圈,像戴了石膏颈托。“医生,它会死吗?”她用当地语问我。“不会,”我拆下自己的鞋带,把长颈鹿的脖子固定得更牢,“它只是需要止血带。”女孩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苏之卿在旁边看着,忽然伸手揉了揉女孩发黄的卷发,动作生硬得像第一次摸猫。卡车发动,排气管喷出黑烟。我抓住车门框探身回望:野战医院的白帐篷像被拔掉插头的灯泡,一盏接一盏熄灭。最后一盏是手术室——昨夜的无影灯此刻垂着头,灯罩裂了,像只被挖空的眼睛。盘山公路雨又来了,不是雨季温柔的细雨,而是带着火药味的泥点。车窗关不严,雨丝从缝隙钻进来,在座椅上画出蜿蜒的小河。我抱着急救箱坐在车尾,箱角硌得肋骨发疼。苏之卿坐我对面,膝盖抵着膝盖,她的橙色马甲被雨水泡成暗红。“二号营地有咖啡。”她突然说。“你上次喝了一口就骂像泔水。”“这次我会加糖,”她顿了顿,“两勺。”我低头笑,发现她右手食指缠着纱布——那是今晨关冷藏箱时被铁锁夹的,指甲盖下一片淤青。车队在半山腰停下。前方塌方,工兵正在爆破巨石。孩子们被集中到路旁的废弃收费站避雨,我们则蹲在轮胎旁等信号。我拆开一包压缩饼干,掰成两半递给她。她没接,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两根棒棒糖,荔枝味,包装皱得像是被揣了整整一个雨季。“最后两根,”她重复那天卡车上的话,“再想吃就得等下个月的空投。”我含着糖,舌尖尝到甜味的同时,听见远处山体传来沉闷的轰鸣——不是爆破,是新的炮击,方向来自我们刚刚离开的河谷。二号营地二号营地建在废弃的橡胶加工厂,屋顶只剩钢架,像被剔净肉的鱼刺。我们到时,夕阳正穿过钢架,把地面切割成血色的网格。分诊台是一张乒乓球台,白漆剥落处露出“友谊第一”四个残字。我把女孩和长颈鹿安置在角落,回头看见苏之卿正在帮护士搬运冷藏箱——她弯腰时,马甲后颈处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迷彩 T 恤。我走过去,用别针替她别住裂缝,指尖碰到她后颈凸起的棘突,像摸到一节滚烫的骨笛。她没回头,声音却顺着脊背传上来:“冷藏箱温度正常,血浆还剩三袋半。”“半袋?”“有一袋在半路颠破了,渗得到处都是。”她转身,我看见她左眉尾有一道新鲜血痕,可能是被铁丝刮的。我伸手想擦,她却忽然抓住我手腕,把我拉进两排货架之间——这里堆着成箱的绷带和过期青霉素,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应急灯在头顶摇晃。“听。”她压低声音。我屏住呼吸,听见外面传来不同寻常的引擎声——不是卡车,是履带车。“是增援?”我问。她摇头,食指抵在我唇上。那声音越来越近,地面随之震动,货架上的玻璃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我闻到橡胶燃烧的焦糊味,混着雨后泥土的腥甜。4 月 18 日